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
丛林安静得只剩下滴答声。
蝉翼巨大而轻盈,如同透明的水晶般,折射着林间细碎铺洒的晨光。
它们表面覆盖着一层细腻的水雾,从翅膀的根部到边缘呈现出一种愈发纤薄的脆弱感,仿佛伸出手就可以用体温将其融化,化成水,或者别的透明的东西。
唐念小时候很少接触童话故事,虽然听说过天使、美人鱼和精灵这些角色,但她知道这些都不过是人们想象出来的虚构形象。
所以,当她看到对方身上那对翅膀时,在对方开口之前,已经替他想好了合理的解释。
那对翅膀很可能是某种装置艺术品。
总之不可能是看见真的梦幻生物了吧。
可在她重新开口之前,树上的人影开始掩耳盗铃一样往繁茂的树枝后藏,翅膀翕动两下,在唐念的注视下收拢起来,消失在他的肩胛骨下。
这种超自然画面,让唐念的笑容有一丝破裂。
头也开始疼了。
在她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什么之前,身体已经有了自我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刚下过雨的山林,道路湿滑,青石板上的泥土黏腻成深褐色的一片,横伸到阶道上的藤蔓愈发密集,像是挽留一样阻挡在她的肩膀腰肢前,恋恋不舍地牵绊着她的脚踝。
头顶掠过巨大的阴影,像某种大型鸟类从树林上方飞过。
枝叶上的雨丝打湿了衣物,唐念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在地。
可身侧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拦住她的腰,还扶了她一下。
“小心。”
唐念头皮都麻了。
这人刚刚不是还在树上吗?
她的腿脚发软,滑坐在台阶上,对方跟着蹙眉,倾身半跪在她脚前。
“崴到脚了吗?”
他是怎么下来的?
不可能是飞下来的吧。
唐念头皮发麻,一阵阵眩晕。
“我没想到你会回头,我只想离近一点的看看,对不起……”
对方像是在解释,可是他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唐念现有人生单薄的常识。
“可是,你说觉得我的翅膀好看……”
在唐念直勾勾的注视下,对方像被她的视线烫到一样垂下眼睫,雪白的皮肤间泛出细密潮湿的绯红,顺着沾了水雾的眼尾一路蔓延至脖颈。
“那,你想摸摸吗?”
眼前的画面看起来像吟游诗人描绘出的梦境。
超越了性别的界限,展现出一种令人不敢轻易接近的美。
唐念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山里的妖精,而妖精此刻抓住她的手腕,引导着她抬手,缓慢向他身后探去。
“嗯……我本来,想藏到你二十岁生日的。”
唐念头皮发麻,她能感觉到自己指尖下有什么东西,正从金发翠眸的青年身后缓慢舒展出来,抵在她的指腹下。
冰凉细腻,像是摸到了一块被雨水清洗过的玻璃。
唐念呼吸困难,可对方像是比她还要难以承受,透明的水珠顺着他的眼睫坠落,一路划过那张漂亮到让人心跳失衡的脸上。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却维持在一个过度暧昧黏腻的姿势里,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解释。
好像很亲昵一样。
“你不要生气,是你先发现的我,既然发现了……”
他抬起眼眸,宝石般的眼睛里满是沉醉,
“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
车辆颠簸了一下,一个转弯,唐念的脑袋跟着摇晃,终于醒了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迟钝地看向前方。
李莉亚坐在副驾驶,表情看不清楚。
车窗外的是熟悉的市区,霓虹初上,彩色的光影不断掠过玻璃。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唐念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松了一口气,揉揉脑袋,自言自语道,"我什么时候睡着了?"
舒展了一下手脚,她声音大了一点,对前面的人说,“我刚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
话音戛然而止。
唐念看着从旁边伸过来的手,用纸巾轻柔而细致地擦干了她额头上渗出来的薄汗。
随后,将纸巾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收进掌心。
唐念僵硬地转头,看到了坐在身旁的金发青年。
他抬着眼,睫毛长得像两片淡金色的羽毛,绿色的眼眸中倒映出她怔忪的脸,还在认真地询问,“你梦见什么了?”
直到下车,唐念都没有看到李莉亚是什么样的表情。
背后的人跟着她,好像和她很熟悉一样。
而更诡异的是,她竟然很平静地就接受了对方不是人类的设定。
就好像这个世界存在长着翅膀的非人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对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坚持跟在自己身后,明明是刚认识的人,却将所有东西都给了她。
他把纯白色衣衫里的手机递过来塞进她手里,告诉她密码是她的生日。又告诉他自己银行里有多少存款,名下有多少股份。
他说,自己开公司,就是为了赚钱以后可以给她买很多很多台钢琴,给她买这个世界上最贵的钢琴。
接着一顿,又说他的车在哪里,在大学城附近有几套房子。
唐念听的眩晕,问对方,“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温声细语,“我想把它们都给你。”
这种异常的颠覆了唐念迄今为止19年的人生经历。
她竟然容忍金发碧眼的非人物种跟着自己来到家门口。
一旦唐念转过身,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又或是说出什么拒绝他靠近的话后,对方便会蹙着眉,用那双沾了水雾的眸子看着她,流露出异常难过的情绪。
他像是无法接受,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
“怎么会呢?你从来没有害怕过我的翅膀……你一直很喜欢它们,你以前也摸过,摸过很多次。”
唐念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只觉得这一切都过于匪夷所思。
可是对方忽然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看到端着一盘食物,一如既往站在她家门口的楼上邻居。
顿时,气氛变得更古怪了。
唐念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不断降低,她垂眸,看到自己胳膊上的汗毛微微竖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邻居问。
唐念语气低得有点可怜,“这是我家啊。”
邻居一愣,眼神温柔许多,“不是在问你,别怕。”
身后的人声音骤然冰冷,像脆了碎冰,和与自己说话时那种温柔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邻居表情也重新变得冷淡,他玩味地看着唐念身后的人,某一时刻,银白色的眼瞳周围某一时刻浮起一圈细碎的白色光谱。
唐念忽然发现他们好像有种彼此认识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这样的场景下,显然不是很妙。
无数黑暗在阴影中沸腾,像粘稠的沥青。
唐念视线的边缘,不停蔓延的阴影正在缓慢凝聚成人形。
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有些熟悉,很像学校里天天跟着自己的转校生……唐念为数不多的理智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理解眼前的画面。
头顶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忽明忽暗,像接触不良一样。
"滴答"一声,唐念听到自己房门的电子门锁弹开,大门自动打开了一条缝。
被她握紧在手里的手机,传出一道带有微微电流感的电子音。
「念念,你先回房间里。」
唐念彻底呼吸困难。
她同手同脚地路过邻居,打开门,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僵硬地一步一步走回房间。
吃饭,洗漱,然后将自己埋在被子里。
门板的隔音效果很好。
外面静悄悄的。
疯了。
她心里想。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唐念裹着被子,头也埋了进去。
床头的柜子上,装在玻璃观赏箱里的透明蓝色史莱姆慢慢地蠕动着,贴着玻璃壁向上爬行,轻轻顶开了上面的盖子。
窗外月光皎洁。
窗内落下一道影子。
透明的蓝色物质在落地的瞬间凝聚成赤裸雪白的脚。
有人俯下身,轻柔的摸了摸她的脸。
他喜欢贴着她,粘着她,像得了肌肤饥渴症的可怜小狗,想把过去那么多年在唐念这里缺失的抚摸统统要回来。
睡梦中,唐念像是出了汗。
脸颊湿了,唇瓣湿了,头发也湿了,无知无觉地躺在白到像雪做的少年怀里,被他抱紧了,依偎着。
无数透明淡蓝色的丝线缠上她的脚踝和腰肢,水一样包裹着她,贴着光裸的皮肤往衣服里小心翼翼地试探,伺机准备钻进去。
唐念恍若未觉。
她睡得不太安稳。
像被蛛丝粘住的蝴蝶,对即将被吞噬的命运一无所知。
终于,她要迎来自己的二十岁生日了。
唐念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
顺利的她自己都觉得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波折。
这种顺利也终于来到了期末汇报演出。
这天的天气很好,她发挥的也很好,上台之前有点紧张,不过很快被克服了。
今天也是她的二十岁生日。
普通,又幸福的人生。
不需要她准备太多,因为提前已经有人准备好了晚餐。
温馨的烛光,香气四溢的精致菜肴,轻柔舒缓的音乐,以及长桌两侧的人。
“念念,不介绍一下吗?”
不知是谁先开口。
“是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那人声音温柔,“是先认识的我,还是他?”
不等她开口,已经有人回答。
“是我先,虽然是她主动的。但她只是不小心而已,你为什么为难她?”
唐念倒退一步,却已经被人扶住了肩膀。
身后,少年语气温柔,“他们一定让您很心烦吧?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唐念当然不能逃。
她还要过生日。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岁的年轻女孩。
她还有漫长的,普通却幸福的人生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