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稚站在角落里,静静看着高位上笑得一脸欢快的柳歌,心口仿佛空了一块。
她不是人,未曾体会过父母的宠爱。
就连唯一的妹妹也背叛了她,抛弃了她。
所以,不带任何目的的爱,究竟是什么滋味呢?
白稚不懂。
她只是走到最末端的一处桌前,拎起酒壶,洋洋洒洒将酒液往自己嘴巴里灌。
在梦里,酒是没有味道的,像水一样。
她是个外来者,谁都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
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酒,白稚继续听着大殿内陆陆续续的说话声——
“歌儿,父皇特地差人给你用最好的黄金打造了一副钗子,等你日后出阁,一定要好好戴着它,就当是父皇和母后一直在你身边。”
“父皇,皇妹还小,谈什么婚嫁呢?我们这些皇兄们还想再多陪陪皇妹呢。”
“就是啊父皇,咱们王室上下十代,就只有小歌儿这一个姑娘家,我们心疼还不够呢,才不会让他落到别的男人手里!”
“歌儿是我们整个柳国的珍宝!”
“对,歌儿是我们整个柳国的珍宝!”
听着阶下的叽叽喳喳,白稚忍不住弯唇讥笑了一声,抬眸看向高位上的柳歌。
此时的小柳歌不过是个小粉团子,正握着两柄流苏金钗咯咯直乐,笑得纯洁无瑕。
眨眼间,梦境颠倒,记忆交错。
柳歌忽地变作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
她坐在空无一人的高座之上,手中紧紧攥着金钗,死命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吵闹的杀戮声将整个皇宫包围。
叛军们放了一把火,无数的火星子迸射出来,落在大殿里,落在纯熙阁中……
很快,纯熙阁内生了一场大火,将所有繁华都吞没殆尽。
方才还言笑晏晏说要宠着柳歌的皇兄们此刻横七竖八地倒在殿外。
有头的,没头的,有胳膊的,没胳膊的……
他们的尸体就那样曝光在外,无人给他们收尸。
紧接着最疼爱她的柳昭帝、徐皇后的也一一惨死在她面前。
牙齿将唇咬出了血,苍白的唇瓣上一片殷红。
柳歌咬着牙不敢出声。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悲恸,那样绝望,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眼窝里倾泻出来。
她的纯熙阁没了。
她的亲人没了。
她的国家也没了。
昔日被奉为举国珍宝的小公主,如今不过是战乱中的一粒尘土。
风一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视线被抹成大片大片的红。
一时间竟辨不得究竟是火还是血。
“不要再杀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杀了!”
“只要能放过他们,你们要我做什么都成!”
“我给你们跪下,我给你们磕头!我不哭了,无论你们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再哭了,求求你们放过他们。”
看着跌跌撞撞跑到大殿中央癫狂般磕头的柳歌,白稚抿了抿唇,竟也有一丝怜悯。
在军帐里的那一年,柳歌无时无刻不被这种梦魇纠缠。
昔日惨状仍历历在目,挣不脱,甩不掉。
“别磕了。”白稚于心不忍,用手抵住她出血却仍要往下磕的头颅,“事实已成,无论你怎么磕,他们都不会复活。”
虽然是真相,却残忍得像一把刀子。
刀刀往柳歌内心最柔软处扎去。
她忽地脱力,瘫坐在地,双眼空洞。
良久,她的视线缓慢向上抬起,看向白稚的目光就像看溺死前最后一根稻草。
“这位姑娘,这位姑娘我求求你!”她扯着白稚衣角,哭得不能自已,“我求求你,帮我杀了澹台谨,帮我杀了傅如讳!只要您能帮我杀了他们给我家人报仇,您叫我魂飞魄散都成!”
白稚只觉得有意思,“哦?”
她轻轻抬起柳歌的下巴,缓缓蹲下,与她平视,“如果我说,需要你出卖你的身子呢?”
“没关系,没关系的!”柳歌慌忙说道,“在军帐里的那一年,我的身子日日被他人蹂躏践踏,我早就脏了。”
“我生来便是这样的命,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认了!”
“只要能杀了他们,就算姑娘在我死后,将我的尸体挖出来供他人享乐,我也认了!”
她说的坚定又决绝,清澈的眼眸中满是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狠。
见她如此,白稚玩味地勾了勾嘴角,朝她伸出莹白掌心:
“把你的眼睛给我。”
“什么?”柳歌一时间不知她的用意。
白稚又重复了一遍,“把你的眼睛给我。”
这次,柳歌算是听清了。
她颤抖着举起手,缓缓摸向自己的眼睛。
随即,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狠狠一扣,活活生生将自己的双眼挖出。
神经外露,鲜血喷涌。
是锥心刺骨的痛。
晶莹的眼球带着血,被交付到白稚手中。
看着面前眼眶只剩下两个血窟窿的柳歌,她缓缓一笑,伸手将她眼皮合上。
“放心,我会杀了他们的。”
“到时候,我会带着你的眼睛亲手杀了他们。”
“我会亲眼让你看见澹台家覆灭之景,会让你亲眼看见自己登上皇位,成为柳国唯一的女皇。”
话音落下,柳歌仿佛释然了似的,微微弯起嘴角。
周身的环境也因她的执念散去而坍塌。
在白稚回到现实的前一秒,只听到柳歌虚无又缥缈的声音——
“多谢姑娘。”
白稚的意识渐渐恢复。
身体似乎没那么烫了。
她缓缓支起身子,摸了摸眼眶。
从不远处的铜镜可以看出,此时,她的瞳色一深一浅。
幻境中,柳歌的眼睛与这幅身子融为一体。
她将一步步见证着白稚的行动。
天色依旧深沉,但白稚毫无睡意。
“我生来就是这样的命。”
“我生来就是这样的命。”
这句话,伊丽莎白与柳歌都曾说过。
可,她们生来本不该是这样的命。
她们生来,本该受万人尊敬,而不是跌入尘泥,供人玩乐。
一时间,脸上凉凉的。
白稚伸手一抹,竟满是泪水。
是这幅身体的情绪,不是她的。
她是神。
神怎么会哭呢?
抚平心中汹涌的悲伤,白稚缓缓舒了口气。
睡是再睡不着了。
找点事情来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