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稚这一步,走的是退。
棋子落下,她棋已入极险之地。
只需傅如讳再落三子,一盅珍珑棋局便可分胜负。
她落完,傅如讳毫不犹豫地紧逼一子,语气却是三月春风般的和蔼:
“听闻公主近日曾在藏书阁废寝忘食学了三日,如今怎么反倒退步了?”
“是啊。”白稚轻笑一声,将棋子捻在手中,却不下,只抬眼看向他,“我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倒退步了。”
“果然,当年太傅没说错,我就应该多读些书,少想些儿女情长。”
“若是我那时多读些书,又何必落入如今这般境地。”
叹息着,白稚将棋子落下,“可是啊,太傅,如今我阅遍那么多史书兵法,却仍有事不解。”
“为什么从古至今,男人登基便是顺成天意,为什么女人登基便是祸国殃民?”
“为什么男人登基只需要投胎到帝王家,为什么女人登基不仅要投到帝王家,还需杀父杀母杀夫杀兄杀弟杀子杀女杀遍宫中白骨,才能勉强获得龙椅上的一隅?”
“为什么男人登基称帝受天下称赞臣服,为什么女人登基就要受天下口诛笔伐?”
“太傅,我终是愚钝,不解此道,可否为我讲解一二?”
棋子落,棋盘上“啪嗒”一响。
“公主,我还差最后一子了。”
看着面前人波澜不惊的模样,白稚知道,自己还差最后一步棋。
他也还差最后一步棋。
这棋走得好,便是逆风翻盘。
走得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白稚这次没急着执子,而是扫一眼棋中格局,盯着仅剩的那几处空白。
棋盘上,横纵分明,交点错落。
弈子落,易山河。
泼泼洒洒,好似天上繁星。
如今,其他星宿已经就位,还差一星紫薇摇摇欲坠,不知会落向黑白何方。
“太傅,你知道么?我割舍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那座龙椅。”白稚缓缓拿起最后一子,轻声说道,“我杀了我的父母,杀了我的柳明华,甚至连我自己的灵魂都杀了。”
“在军帐那些年,支撑我的从来不是爱,也不是恨,是我自己的欲望。”
“我用我的身子,用我的清白为我的龙椅铺路,我用我小欲来谋大欲。”
“您说,我连我自己的皮囊都敢糟践,这天下,还有什么狠心事是我做不了的?”
东南方位二十九格。
落子,局终。
身设绝境,以退为进,终得逆风翻盘。
“太傅,我赢了。”
白稚看向傅如讳的眉眼带笑,又带了些小孩子般的得意。
一如当年两人对弈时,柳歌初胜傅如讳的那次。
不过那次是他放水,不作数。
“啪嗒。”
傅如讳手中捏着的棋子忽地落入棋盅,旋了几转后才任命似的安稳落下。
“不错,公主赢了。”
他抬头,嘴角嗜着淡淡的笑,一点没有失败得气馁。
还像当年那样,永远淡然如水。
这一日下棋,却又不知是下棋。
她和他,都在一点一点梳理过往。
梳理到最后,终究还是纠缠不清。
既然棋局还差最后一步,那他们都要好好准本准备。
白稚不想再多逗留,收拾行装,起身要往门外去。
还未等走几步,身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再次如流水般淌到她耳畔:
“歌儿,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手中最好的徒儿。”
“是么?”白稚微微一笑。
太傅,感情牌,在我这里可不好打喔~
……
过了几日,南边传来捷报——
水患已无,疏通的水道甚至还滋养了不少干涸土地。
又几日,戍边传来捷报——
战乱已平,战士们正往京中赶回。
臣子们嘴上说着“皇帝英明”,私下里却知道此事究竟是谁的手笔。
一时间,人心起伏,却也起伏一时,不久也就平了。
不过澹台谨却借着此事说国库亏空,让兰丞相以表忠心。
兰丞相纵然手握财力,却也怕皇权,只能当着众大臣的面答应下来。
等回到丞相府,又暗自差人给兰诗槐送信,又托她来和白稚商榷换帝事宜。
至于朝堂上那时究竟有多激烈惨烈,君臣针锋相对有多么刺激,都不是一个女人该管的。
不过白稚知道,自己一桩小事难平人心,便又找来季晏礼。
这人几日不见,再入眼,竟有几分陌生。
如果说当年的他手握军权,是可与阎王爷比肩的九千岁。
那么如今的他,便是闲云野鹤逍遥王。
也是,澹台谨既然收回了兵权,就难免忌惮他会再夺回兵权。
索性让他当个闲散王爷,有名有利但没有实权。
挂个空头衔,也足以惹人艳羡。
但白稚知道,季晏礼可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像他这种在黑暗中生活了许久的怪物,过上安稳日子,反而会惶惶不安。
所以,他需要他来刺激刺激兰家。
反过来,澹台谨对待兰家的态度,也会来刺激刺激他。
“季大人近来可好?”
季晏礼进来时,白稚正在裱字,刚收手,他便靠上来将披肩搭在她身上。
“公主,春寒料峭,小心着凉。”
对比当初,他如今的语气没有半分锋芒,柔顺得跟狗一样。
给两根肉骨头就能兴冲冲地摇尾巴的那种。
白稚笑着将裱好的字画放到他眼前,“如何?本公主的眼光还不错吧?”
季晏礼定睛一看,那画上一龙一凤在祥云中盘旋。
看似和平共处,却暗藏杀机。
更令人心颤的是,这话隐隐约约中大有凤压龙之势。
这对于皇帝来说,可是大不敬!
季晏礼佯装淡淡扫上一眼后,又避开目光,环住白稚柔弱无骨的腰肢,将头埋在她颈肩。
闷闷发声:“不好。”
他说话,吐出来的气热热的,像是一团火,在白稚颈肩处灼烧。
白稚强忍着不适感,眉脚轻轻一扬后,遂将那画扔入火盆中。
“既然季大人说不好,那便是不好,烧了吧。”
感受到那人双臂抱得又紧了几分,白稚抚摸着他的头颅,引诱般地开口:
“季大人,你猜,本公主如今几岁了?”
“公主永远豆蔻芳华。”季晏礼仍眷恋地吸吮着她的体香,在她勃颈处落下紫红的印记。
“季大人这么说,可就太耍赖了。”白稚墨澈双眼里温柔的笑意愈发浓重,“季大人有所不知,若按民间来算,本公主如今已是嫁做人妻的年纪,难道季大人真就一点避讳都不知?”
说着,轻轻弹了下季晏礼的脑门。
还未等她收手,手腕忽地被人攥住。
一股强大的力量引她像床榻扑去。
未等她真扑到床上,一只有力的手臂忽地将她拦住。
而后,那只手臂掐着她的腰肢将她抵在床边。
“季大人……”
眼前是面前人越发放大的俊颜,鼻息间是那人越发滚烫的呼吸。
看着那人渐渐逼近自己绯红的唇,白稚娇嗔一声,顺从似的闭眼。
“季大人会不会……太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