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祖孙,哭得像生离死别一般。
蓝尽欢哭的是上辈子南燕一别,就是永诀,七年牢笼,再也没有外公疼她。
春忘归哭的是,这孩子才从南燕回来大徽一个多月,大老远地见了他就哭成这样,大徽的这些人到底是给她受了多少委屈?
心疼死了!
他手掌一边摸头安抚孩子,一面使劲儿瞪蓝凤鳞!
瞪明鹤楼!
瞪到沈赋……
算了,收回目光。
蓝凤鳞堂堂上柱国大将军,威震天下,此刻在老丈人面前,碍于面子,被瞪了,也只能受着。
他没想到,沈赋会把老泰山从南燕请来压他。
更没想不到,那路边遇上的少年,居然是自己的小儿子!
怎么会是欢欢呢?
是侯府里那个,整天躲在母亲羽翼的欢欢?
蓝凤鳞一时之间有点无法接受。
难怪觉得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印象中,幼子还是十岁出头那样,瘦瘦小小的一只。
胆子也特别小,身上整天带伤,动不动就躲在母亲身后。
与他说话也不敢大声,稍微瞪个眼,训斥两句,就哗啦一下哭了。
他将这些归咎为夫人教子无方,慈母多败儿。
上一次回家,算不清楚是五年前还是四年前,只是匆匆几日,家里一大桌子人吃团圆饭,因为儿子太多,实在热闹,他又喝了许多酒,几乎对这个最小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印象。
欢欢当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居然完全不记得。
反而是今日,她在山里与昊庭交锋,乍一展身手,还有那两句犀利的话,倒是让他印象深刻。
“原来,你是……欢欢?”蓝凤鳞试着唤了一声。
蓝尽欢从春忘归怀中慢慢抬起头来,站定,拭去眼泪,回头,灿然一笑,露出两排整齐又雪白的牙齿:
“蓝帅。”
她远远站着,那般疏离,仿佛完全不认识蓝凤鳞一般。
蓝凤鳞脸上顿时风云变幻了好一阵,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路,儿子从始至终跟在沈赋旁边,定是被“她”给教坏了!
“欢欢!殿下面前,太师与外公都在,不准淘气!”
他喉咙中干涩,想摆出父亲的威严,挽回面子。
沈赋不吭声,等着看蓝凤鳞的热闹。
明鹤楼见苗头不对,他一向是个老好人,赶紧打圆场。
“哎哟欢欢啊,这怎么还生疏上了?这是你亲爹!”
蓝凤鳞也在等着欢欢跟他低头认错。
欢欢却忽然将他手臂一抱,笑嘻嘻道:“干爹教训的是,孩儿听干爹的。”
明鹤楼:……
我一把年纪,掺和到你们这里来干嘛?
讨论的是你和你亲爹,当众提什么“干爹”?
你这分明是拉我进坑!
现在,他想脱身,手臂都拔不出来了。
果然,春忘归将头一偏,惊叹又惊喜地望向明鹤楼,雪白的眉梢一挑。
年纪比他大了几十岁,居然主动要做小辈的,还是第一次见呢。
蓝凤鳞当着三个如此分量的人,被儿子下了面子,脸色顿时黑沉到底。
量是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了一张老脸被如此狂扇。
“蓝尽欢!放肆!这里是你撒娇胡闹的地方?为父这么多年不在家,你母亲把你教得如此之好!!!”
蓝凤鳞一声沉喝,嗓音如雷,不是咆哮,更胜咆哮,将这殿内震得屋梁掉灰。
蓝尽欢原本笑嘻嘻的脸,唰地笑容全无,也霎时间冷了下来。
她放开明鹤楼的手臂,上前一步,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向蓝凤鳞单膝跪下。
“父帅教训的没错,孩儿向父帅请罪。”
春忘归一见小心肝儿跪下了,肩头的白发,发丝一飘,不悦道:“凤麟,你这当众教子,是给谁看呢?”
蓝凤鳞见蓝尽欢总算肯跪,面子稍微挽回了一点。
他也知道沈赋在旁边笑吟吟看戏呢,自然是不能演给“她”看,如了“她”的意。
“既然知道错了,就出去,到外面候着!”
但是,蓝尽欢跪在地上却不起来。
她声音平静,不紧不慢道:
“父帅恕罪,孩儿无能,未能自幼随父戍边,这么多年来,在京中过尽养尊处优的生活,非但一无建树,反而因为软弱无能,丢尽父帅颜面,对不起父帅生养之恩,更担不起这世子之名。”
她将今日蓝昊庭在山里说的那些话,规规矩矩地,全部如数奉还了回去。
接着,不顾蓝凤鳞如何面上难堪,膝下一拧,转而跪向沈赋。
“殿下,臣武定侯世子,有一事相求,万望殿下成全。”
沈赋看戏归看戏,心疼归心疼,好情郎还是要继续做的。
他弯腰来扶欢欢,温声道:“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蓝尽欢不肯起来,仰面望着他,“殿下,臣恳请殿下下旨,废除臣武定侯世子之位!”
沈赋:……,这个他的确没想到。
明鹤楼:!!!
春忘归气得头发又是一飞:这孩子是遭了什么事?哪儿来的这么大气性?
“胡闹!”蓝凤鳞厉声呵斥,“世子之位,岂是儿戏,说请封就请封,说废除就废除?”
自古以来,都是老子将逆子逐出家门,他还没见过逆子敢不要老子的!
蓝尽欢不理他,向沈赋以君臣之礼,双手覆地,重重叩首,以额触地,不肯起来。
“请殿下成全!”
她铁了心了。
不要这施舍来的世子虚名。
也再也不求这个眼中,心中,从来都没有过她的爹。
那一年家宴,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十口人,那么热闹。
哥哥们不管成年与否,都与父帅讨到了酒喝。
唯独她年纪小,害怕烈酒辛辣,乖乖地坐在最下首,静静听着他们说军营里的事,也插不上话。
她想象父亲和哥哥们在沙场之上是何等英姿,默默将他们的话都记在心里。
她曾经在太学院炫耀:我有好多好多哥哥,你们若是敢欺负我,我爹和我哥哥们,把你们全都打洗!
可谁知,这种威胁换来的,是更多的嘲笑,更大的欺凌。
你有那么多哥哥,怎么挨揍了也没见一个人站出来帮你啊?
你爹在北疆娶媳妇了,早就不要你跟你娘了!
她只能缩在墙角,捂着耳朵,不听那些话,一个字也不听,一个字也不信。
家宴上,她小小一只,坐在大圆桌离蓝凤鳞最远的地方,含着无比憧憬又仰慕的笑,脸上挂着伤,眼巴巴地望着亲爹,想等他多看一眼自己。
可是,蓝凤鳞被儿子们轮番敬酒,兴致正浓,慷慨激昂处,借着酒意,侃侃而谈,意气风发,哪里在意过,还有一个最小的小不点儿,一整晚都没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
原来不是喝醉了,不是不小心。
而是从始至终,在心里都不曾有过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