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重新登基了。
这回他登基,没有登基大典,没有任何的仪式,只是吩咐朝臣们,在原本应该“封印”的时候,来上了一次早朝。
他告诉朝臣们,他回来了,景泰帝死了,死在了乾清宫的大火里。
景泰帝是自己放火烧的乾清宫,当时经过一场恶战后,锦麟卫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死伤殆尽了。
还剩下的一些,选择了投降。
说起来,锦麟卫是为皇帝所亲自控制的一批人,用于暗中调查事务,再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既然是为皇帝控制,景元帝和景泰帝本来就都是皇帝。
现在景泰帝大势已去,他们负隅顽抗只不过是白白付出自己的生命而已,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锦麟卫归顺了。
乾清宫里,仅剩的还能保护景泰帝的人都没有了。
景泰帝跪在了地上,抱着自己的头,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朕败了!你们,你们背叛了朕,所有人都背叛了朕!”
景泰帝是恨的。
曹公公背叛了他,在乾清宫的宴会厅里带走了顾清欢,让顾清欢拿着诏书,去宫外通风报信,交给城防营的人。
朱彦辰率领城防营,攻入了宫内。
宋皇后也背叛了他,宋皇后分明为他挡了张太后的簪子,倒是到头来却劝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他执迷不悟什么?
当初是他想要登上这个皇位的吗?
不是!
是刘太后野心太大,非要赶鸭子上架,他当皇帝本来就不自愿,现在景元帝回来了,根本就不问他,就要把皇位给抢回去。
凭什么!
然而,最后的结局就是,锦麟卫的这些人,也都背叛了他。
他什么都没了。
徐昭仪腹中还有孩子,但他知道,在徐昭仪心里,或许自己还不如孩子呢。
景泰帝放弃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争了一个皇位回来,却失去了更多的东西。
自己的娘亲,发妻,还有从前那些快乐的日子,他还不如从来都没有当过皇帝呢,就做个潇洒的王爷,像睿王那样多好?
混吃等死一辈子,还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但,现在的局面,本来就不是他愿意的,却要他付出代价!
景泰帝咆哮了起来,但咆哮了一会儿以后,就哭了。
上首。
提着长剑的景元帝缓缓走到了景泰帝的面前,看着眼前差点要疯掉的景泰帝,眼神平静,无悲无喜。
“皇上,他……”
钱阁老有点犹豫,说到底,要是直接就这么杀了景泰帝,还是不太好的,最合适的做法是将景泰帝削成王爷,关在府里,从此不许外出。
这样的方式,其实和景泰帝之前对景元帝有些相似,景元帝一直自诩和景泰帝不一样,就是不知道这同样的对待方式,景元帝会不会照搬了。
“先关起来吧。”
景元帝显然也还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处置景泰帝,下了这样一个命令以后,就转身准备走了。
但……
景泰帝扑了上来,从景元帝的身后。
“皇上!”
钱阁老和城防营的一众人等一下子警戒了起来,纷纷准备动手,景元帝也在察觉到身后劲风突起后,转身看了过去。
看着扑过来的景泰帝,景元帝下意识举起长剑防御。
下一刻,众人就发现,景泰帝其实不是真的想要扑景元帝,而只是想要扑到那长剑上,自尽而已。
景泰帝死了。
他自己抹了脖子,不给所有人留退路了。
他没有立即断气,而是躺在地上,嘴里一边冒着鲜血,一边对着景元帝嘲讽道:“你还想关朕一辈子是不是?”
“不可能的。朕这一辈子,许多事情都不由自主,但是朕自己的生死,朕还是可以决定的。”
“你想把我关起来,这样就不用留下一个手足相残的名声了?呵,我偏偏不会让你如意。我既是死了,你也别想安安生生!”
说到后面,景泰帝的这些话都是断断续续的,但他好歹坚持了下来,将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林奕看着景泰帝逐渐安静,走了上来,摸了摸景泰帝的脉搏,摇摇头,对景元帝道:“死了,没有脉搏了。”
钱阁老听了,叹了口气,像是觉得头疼,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试探着问道:“那……景泰帝的身后事该怎么处理?”
景泰帝到底是当过皇帝的。
按照规矩,他也应该葬入帝陵,而景泰帝登基时,也的的确确是有为自己修建皇陵的,就在大夏帝陵,列祖列宗的那一片山头。
就是景泰帝登基到现在年头还不长,帝陵的规模也不会太大就是了,不过想要安葬进去,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景泰帝这人,无论当皇帝还是做人,都显得太过分了一些,死前还想泼脏水给景元帝,实在是让景元帝不舒服。
“烧了吧。”
景元帝闭了闭眼睛,道:“烧了以后,将骨灰收敛起来,和刘氏安葬在一起吧。他们母子俩,活着互相扶持,死了自然也要待在一起。”
钱阁老闻言,点点头。
火化掉,相当于没有留下一个全尸,而刘氏显然也因为戕害嫔妃,怂恿景元帝御驾亲征,不能被葬入妃陵。
不过是在京城外头,随意找了一个土包,就这么埋下去罢了,连一个坟头,一块墓碑都是没有的。
但归根结底,景泰帝死了,能和刘氏葬在一起,这大约也是他们母子俩之间,最后的安慰了吧?
乾清宫里的事情都结束了。
景元帝显得疲惫,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就问道:“顾侍郎是先回家了,是不是?”
钱阁老点点头,道:“今日宴会,多亏了曹公公那里救了永乐郡主出来,再让郡主带上信物出宫找臣等。”
“如此一来,臣等出兵也名正言顺。顾侍郎与永乐郡主许久未曾团聚,担心家人先回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景元帝轻轻应了,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又道:“顾侍郎一家子,为了朕付出了很多。朕打算,给他们家侯爵的位置。”
顾家本来就是定远伯府了,现在成了定远侯,便是更上一层楼了。
再加上顾侍郎的年纪本来也不是很大,将来成了尚书,再进入内阁,那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还有你。”
景元帝又看向了林奕,林奕也是带着太医院的人过来帮忙的,便道:“今后太医院的事情,都由你来主持吧。”
林奕本来就是副院判。
景元帝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将那个“副”字给剔除掉,让林奕当真正的院判,太医院的首领太医了。
“微臣多谢皇上。”
林奕不卑不亢,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后,又道:“除此以外,微臣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皇上……给微臣赐婚。”
“赐婚?”
景元帝稍微有点诧异地看了一眼林奕,今日都弄得这般血腥了,不少人的心情都不好,林奕倒是难得,还能想起这件事。
不过嘛,皇帝亲自赐婚,这是荣耀,只要林奕不是看上了公主郡主什么的,为着林奕的功劳,景元帝还是愿意的。
“说吧,你想娶谁。”
景元帝问完,林奕就牵着身侧的芸角站了出来,两个人一起跪在了景元帝的面前。
“微臣想娶的,是陈芸角。她以前是司设房的掌设,永乐郡主出宫立府以后,她就跟着郡主一起出宫了。”
林奕十分认真,道:“微臣与她,是同乡,从小就认识,互相喜欢了。微臣一直努力,也是希望能够给她好的生活。”
“现在,希望皇上能够成全微臣,让微臣与陈芸角成婚。”
陈芸角。
景元帝其实对这个陈芸角没什么印象,她模样生得乖巧,并不算绝色,看着舒服,没什么出身,倒不能感觉出哪里有长处。
林奕却喜欢,想来两个人之间是有真感情的那种。
“好。”
景元帝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顺口答应了,道:“婚期朕会让钦天监帮你们算一个良辰吉日的。”
“陈芸角既是永乐身边的人,便从郡主府出嫁吧。你也记得,不要亏待了陈芸角。”
林奕见景元帝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顿时显得喜不自胜了起来,对着景元帝就磕头道:“微臣一定不会亏待芸角的!”
“嗯。”
景元帝点点头答应,嘴角也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了。
婚事。
今日这般血腥以后,还能成全一桩婚事,到底也能稍微让人开心一些吧?
天色已经不早了。
景元帝经历了这么多,现在尘埃落定,觉得安心,也觉得疲惫了,就准备让大家伙儿都散了,先回去休息。
人逐渐都离开了,趁着宫门落锁之前,各自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朱彦辰却没走。
他跟在景元帝身侧,回到了宫里,去探望自己的母后,钱皇后。
钱皇后自景元帝出事以后,时常哭泣,现在眼睛已经落下了迎风流泪的毛病,好在最近养得还不错,钱皇后终于也不是以前那个日渐消瘦的样子了。
偌大的宫殿里,这时候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了。
张太后、景元帝、钱皇后和朱彦辰。
他们一家四口聚在一起,难得的露出了笑容,不多时有小太监端了饭菜上来,虽然不算丰盛,每个人的胃口却都不错。
张太后眼眶红润,看着自己的儿子,就哽咽道:“哀家等了多年,皇儿终于又回来了,太好了。”
张太后说完就哭了,带着边上的钱皇后眼眶也红了起来。
朱彦辰生怕自己的娘亲一哭,又把病给带起来,忙就柔声安慰道:“娘,别哭,别哭。我们一家人,今后一定会好好的,不会再分开了。”
“嗯,是,不会再分开了。”
钱皇后答应了,主动给朱彦辰夹了一筷子的菜,道:“彦辰。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虽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诈死的事儿,可这也太危险了!”
“还好你没事,我这个当娘的,真是没用。一直以来,也帮不上你们什么。”
钱皇后是自责的。
她是大家闺秀的出身,从小会的都是琴棋书画这种装点门面的东西,要说本事,管理宫务倒是也游刃有余。
别的,却是不行了。
真遇上大事儿,她只能靠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没关系的,娘。”
朱彦辰闻言摇摇头,柔声道:“对儿子来说,娘能一直好好的,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钱皇后失笑了。
她的儿子呀,一向都是这么懂事听话乖巧的。
晚饭后。
众人都漱了口,朱彦辰终于正色地走到诸位长辈们的面前,跪了下来,道:“今日林太医向父皇请求赐婚,儿臣看着十分感慨。”
“儿臣,也有心仪的姑娘了,希望父皇能够赐婚,让她成为儿臣的正妻!”
钱皇后和景元帝都有点惊讶,张太后却是脸色一变,似乎已经猜到朱彦辰想要说什么了。
“彦辰,不行!”
张太后下意识就不想同意!
她知道,朱彦辰想要说的,一定是顾清欢!
“祖母。”
朱彦辰却十分坚持,道:“儿臣活到今日,坚持到今日,除了为了父皇以外,也是为了她,还有天底下的百姓。”
“儿臣知道,儿臣作为父皇的儿子,只钟情于一个女子,或许是一件不对的事情。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哪有什么非黑即白呢?”
“她很好,无论是在宫中那段黑暗的日子里,给了儿臣光亮。还是在这次的举事里,她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祖母、父皇和母后的心里,或许会觉得知书达理,大家闺秀才是最适合儿臣的正妃。但其实,最适合儿臣的,应该是儿臣自己喜欢的人,不是吗?”
“更何况,那些大家闺秀会的,她也未必不会。她那样优秀,儿臣相信她,她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还请祖母、父皇母后答应儿臣。儿臣只有这么一个请求,也是活到现在,唯一一次任性,要祖母、父皇母后一定成全的事情。”
朱彦辰从小就很乖。
不记事的时候,甚少哭闹,不怎么给钱皇后和景元帝添麻烦。
读书的时候,也不喊累,别的孩子在玩耍时,他在努力读书,别的孩子在休息时,他在练习骑射。
他几乎没有一天松懈过,当然后来在飞雪轩里的那些日子除外,他失去了一切,只能活得碌碌无为。
朱彦辰从来都没有要求过什么,他一直都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现在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娶自己喜欢的人而已。
顾清欢现在是郡主,是定远侯的女儿,出身不差。
朱彦辰也相信,顾清欢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要是有一天需要她母仪天下,她也一定会做得很好。
“你……”
张太后不想答应!
她觉得顾清欢不好!
但她又想起了一件事,刚刚吃饭席间,钱皇后提到的,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一点儿用处都没发挥出来。
是了。
张太后是有点嫌弃这个儿媳妇的。
景元帝在回纥被困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钱皇后除了哭以外,什么忙都帮不上,被景泰帝欺负,也毫无办法。
这就是她当年,帮自己儿子千挑万选回来的名门大家闺秀,擅长琴棋书画的那种。
顾清欢却不一样。
不知道为啥,张太后有一种感觉,如果遇上这所有事情的人不是钱皇后,而是顾清欢的话,顾清欢一定是有能力改变现状的吧?
张太后一下子有些叹息。
她不情愿,又能怎么样呢?
自己终究是老了,以后的日子,还是要朱彦辰自己去过的。
张太后不吭声了,只是看向景元帝,道:“这件事,哀家早就知道了。那个顾氏,哀家是见过的。”
“皇儿,你自己决定吧。哀家累了,想要回去休息了。”
张太后是真的累了。
整件事情,她一直都不知道内情。
先前以为自己的孙儿死了,以为景泰帝又要杀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就连自己或许都不会有一个好下场。
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选择殊死一搏的原因。
现在么,事情却颠倒了过来。
最开始张太后是狂喜,现在则是深深的疲惫。
张太后走了。
景元帝坐到太师椅上,目送着张太后离开,视线才挪到跪到地上的朱彦辰的身上。
景元帝指着张太后走的方向,问道:“你的祖母都走了。彦辰,这件事,真的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做的吗?”
“是。”
朱彦辰点点头,一点儿都没有要改变自己心意的样子。
“也罢。”
景元帝也摇摇头,问道:“你说的,是永乐郡主,定远侯的女儿,顾清欢,是不是?朕记得她。”
“是。”
朱彦辰仍然十分坚定,几乎都要露出“非顾清欢不娶”的表情来了。
“……”
景元帝稍稍沉默,又看着朱彦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她现在是郡主。在名义上,是永宁的妹妹。”
“永宁是你的堂姐!你要是娶了她,或许会有人非议你们的。”
“儿臣不怕非议。”
朱彦辰严肃道:“父皇。人活一辈子,要是面子里子都能有,那固然是好。但要是只能选择一个,那么儿臣希望是里子。”
“面子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有里子,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
面子里子。
景元帝忽然笑了。
他是没想到的,自己的儿子在这件事上,倒是这么通透。
“好,朕可以答应你。但,朕有一个要求,朕要再见见这个顾清欢,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等当你的嫡妻!”
“好。”
父子俩便就这样约定好了。
朱彦辰稍稍心宽了一些,他相信,以后他们的路,只要他们一起携手,就是能好好走下去的。
顾清欢是在除夕那日进宫的。
不单单只有她,还有顾侍郎、顾夫人和顾清诩一起,说是宫里头,景元帝想和他们一家子,一起吃饭。
“一起吃饭?”
顾夫人表现得有点担心。
好端端的,这除夕呢,宫里头皇帝一家子关上门吃饭就是了,把他们顾家一家子叫上是怎么回事呢?
“别担心。”
顾侍郎倒是淡定。
经过这么多事情了,他也早就是一个波澜不惊的性子了。
顾侍郎从容不迫地拍了拍自己妻子的手背,柔声道:“依我看,今日进宫,不会是什么坏事的。”
“你都是侯夫人了,谁还敢看轻了你不成?再说,今日我还在呢,怎么都是有人给夫人你撑腰的,不是吗?”
顾夫人其实担心的不是这些事情。
现在顾侍郎却这样温和地和她说了,她反而有些哭笑不得了起来。
“你这人,真是。”
顾夫人摇头有点无奈,但看着自己的女儿、丈夫都是眼神坚定的样子,就连年纪还很小的顾清诩也正襟危坐,像极了一个小大人。
顾夫人忽然觉得,是不必担心的。
他们一家子,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的确没必要怕什么了。
乾清宫很快到了。
还是熟悉的宴会厅,就是人却不同了。
景元帝和钱皇后坐在上首,一侧是张太后和朱彦辰,顾清欢一家子,会一起坐在另外一侧。
进屋时,顾清欢就感觉屋子里的人几乎都将目光看向了她。
张太后眼神复杂,钱皇后则是带着打量,至于景元帝,眼眸很深,他城府极深,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什么。
“见过皇上、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太子殿下。”
朱彦辰已经被重新册封为太子了,顾家人一起行礼后,景元帝就摆手,示意他们先坐下再说。
众人依次落座。
景元帝便道:“那日的事情,朕都已经听辰儿说过了。听说,定远侯你的女儿十分出色,便是她,从飞雪轩的密道出宫,带着诏书找到了城防营的人?”
“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站出来,让朕好好瞧瞧吧。”
刚一坐下景元帝就想看自己。
顾清欢心头一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下意识看了一眼朱彦辰,朱彦辰果然也在看她。
朱彦辰嘴角带着笑容,似乎是希望顾清欢不要紧张似的。
不过,顾清欢却发现,朱彦辰好像自己有点紧张!
顾清欢默了默,倒是落落大方地再对着景元帝行了一礼,道:“那日臣女不过是跟着顺子公公办事儿而已。”
“真要说多厉害,则不然。都是皇上、太子殿下早有安排的功劳,臣女实在是不敢居功自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