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到底走不走啊?”乌监似是有些厌烦了,见他迟迟不肯回答,抬脚就要离去。
“等一下!”
沈晏之低垂皓首半晌,忽然唤住了他,抬起头时,眸光染了一丝猩红。
“如果我进宫当太监,是否能见……伺候太子殿下?”
他没有直接提二公主,怕给她惹祸上身,于是若即若离地问。
乌监冷笑,“咱们这活计虽说没了身子,可却是有大富大贵机遇的,只要伺候得主子赏识,别说是太子殿下,就是御前也能伺候!”
若进宫当太监,就只能净身。
沈晏之握紧了拳头,苍白的脸庞冒出几缕细汗……公主,她值得自己这样做出牺牲吗?
他原是北齐镐都沈家的小公子,父亲是从三品左副都御史,名噪一时,后来沈家获罪查抄,家门一夜没落。
少年时,他是二公主的伴读书童,虽然因为性情木讷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可却将那抹善良明艳的身影烙印在了心底。
“小书童,你怎么不来呀?一起吧。”
“晏之才华斐然,你们不许诋毁他。”
那样一个纯澈天真的少女,如是温暖了他年少自卑懦弱的心。
直到公主十二岁那年,为了救那南睢太子而变痴毁容,他几乎哭得撕心裂肺,后被架着赶出皇宫。
也是那一年,父亲因故获罪,家族中除了不满十八岁的他,全部被杀头和流放。
他早已把公主视为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而今,原想借着三月春闱考取功名,再与北齐圣上提亲,照顾她一生一世,不曾想寥落至此。
他对功名利禄毫无兴趣,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已成痴儿的公主,照顾左右。
在他下意识流下眼泪的瞬间,心中已有了答案。
“好。”他嗓音沙哑,闷闷道,“我跟你去。”
乌监上前捏了捏他的肩胛骨,满意颔首,“底子不错,以后叫师傅,走吧。”
他回首看了一眼皇城外广远的蓝天,默默用薄袖揩了把眼角,低头,毫无留恋地随乌监走去。
…
岳流萤在一阵噩梦中惊醒。
睡梦里,有个溺水的男孩在扑腾着水,对她大呼着救命,她本不想多管闲事,可于心不忍便下水去救了他上来。
而上岸时,那头发湿漉漉的男孩却盯着她的眼睛,失望无比地说:
“你不是她,她到底被弄去哪儿了,姐姐,你告诉我罢!”
不知道为什么,这男孩看她久久不语,犹如支离破碎一般,很快就化为了一摊齑粉随风而逝。
她在虚汗中惊醒时,已是下午酉时。
岳流萤似觉有些头痛,扬声唤一句:“彩珠!”
彩珠循声推门进来,见她一头大汗,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公主,奴婢在,你怎么了?”
距离大婚还有七日,按照系统所说,大婚那日将有一场针对太子的刺杀,是她需要阻拦的第一个小任务。
然而她现在身在内宫,什么武器也没有,难不成又要劈手杀人么。
她还心疼自己身娇肉贵呢。
“本公主虽然出不去,你应该能出宫罢?”岳流萤眉心一蹙。
“是,公主可是要采买一些胭脂水粉?”
她摇了摇头,挥手示意彩珠贴耳过来,嘀咕了几句。
彩珠有些惊讶,惴惴不安道:“去黑市采买匕首和毒药?您、您要干什么啊……”
她生怕自己家主子是因为避子汤的事记恨了太子殿下,忙不迭说:
“就算太子殿下当初有些狠心,拿凉药伤了您的身,可也罪不至死啊。”
岳流萤冷觑了她一眼。从前她都是说一不二,没成想这个奴婢这么能絮叨。
“呵,你若觉得是,那你就去邀功告诉顾千丞罢。”
她懒得解释,起身走到窗前,用挑杆支开了明纸窗户,任凭微风拂过鬓发。
彩珠自然只对她忠心耿耿,福了福身子,乖顺道:“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出宫去办。”
“切记万事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喏。”
岳流萤始而略略安下心来,正支起胳膊在窗口吹风,却无端被一个若即若离的歌声打断。
又是那侧妃凌锦容,在璃阳殿外面唱昆曲。虽是阳春白雪,却平白让她唱出了招蜂引蝶的气质,咿咿呀呀甚是恼人。
啧,看来上次的教训没有吃够,才歇了几天卷土重来了。
“来人呐!”岳流萤烦闷地揉了揉眉心,厉声道。
“奴才在。”一小太监躬身上前。
“去取马粪块来。”
“嗻。”
…
皇宫一角,暗无天日的庑房内。
这里乌压压排了一队身形相近的男人,都是今春新采选上来的太监。
皇宫选太监的规矩十分严格,家中须得有兄弟传承,还要签好自愿净身,生死不论的契约。
然而对于沈晏之这种孤身伶俜的人,由于是乌监亲自带来的,审查太监倒也没多置喙。
前一天已经禁食禁水,此刻沈晏之感到饥肠辘辘,本就瘦削的他有些摇摇晃晃。
他半眯缝着眼睛,为了克止心头的恐惧,开始默念复习起了四书五经。
“啊——!”
一阵凄厉的吼声从庑房里传出,紧接着就是口被堵死的闷哼。
原本在外面还在谈笑的人瞬间怔住了,沈晏之也感到头皮发麻。
孔孟圣人之道在心里念再多遍,这种切肤的恐惧也难以抵消。
他手心疯狂分泌汗液,把那身破袍都抓得濡湿。
黄昏时分,终于轮到了沈晏之。
进入屋内,浓烈的血腥味令本就腹中空空的他忍不住干呕起来。
刀儿匠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只道:
“小米和草木灰备下了吗?”
他不明就里,这是先前乌监就跟他说过的,于是道一句备下了。
“……芝麻秸烧灰为末,净身后垫炕,可以吸附血污。”
沈晏之惴惴不安地躺到那坚硬的床板上,登时后背发麻,恐惧感从脚底贯穿至头顶。
正巧,一旁刀儿匠在给自己儿子讲解过程,不厌其烦地说:
“猪苦胆对半剖开,一会要敷在伤口处,稚儿,把刀烧红了递给我。”
说着,刀儿匠循例把契约上该问的问题又次问了他一遍,最后问:
“尔以后断子绝孙,与我无关,绝不后悔?”
“绝……绝无后悔。”
沈晏之声线已经颤抖到极致,方才被灌下的臭大麻水让他意识有些模糊。
微隙的通风口渗进来点点天光,他绝望闭目。刀儿匠缓缓举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刀子——
“别紧张,今渡此一劫,富贵在明日。”
沈晏之早已是丝毫听不进去,泪水失控地涌出,拼命抑止却是不住。
若是公主看到他现在的窝囊样子,必然也会生气的吧。
公主,公主……
泪眼模糊间,他想起他曾将心意亲手书写,埋藏在一株棠梨树下。
“愿化春泥,再为公主添墙角半枝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