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典狱司内。
晚膳时辰,三三两两的狱卒聚在一起喝酒,酒盅咣当落桌,紧接着是哗啦的倒酒声。
典狱司多关押着从前背弃太子的幕僚、下属,还有天牢中下释待放的囚犯,鲜少关押太监。
沈晏之就在最近的牢房内,抱膝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他背脊生疼的厉害,整张脸都因贴加官而肿胀得厉害,已然看不清容貌。
几个狱卒尚未知晓他犯了什么事,只知道是他惹怒了太子殿下,才被关押于此。
有个狱卒吐口唾沫的工夫,扫了他一眼,不禁怜悯道:
“晏公公,从前你在膳房当差,哥几个下酒的花生米都是你给奉外炒的,我等也不是那么忘恩之人。”
是而,他端了他们桌上的一盘水煮毛豆,轻放到他的牢房门前。
“给。眼下太子虽还没有发落,但我看着你以后也不会好过了,牢饭不是馊的就是臭的,饿了你就先吃点垫垫吧。”
沈晏之摇了摇头,婉拒了他,嗓音稀薄又沙哑:
“谢谢守卫大哥,晏之不饿,你吃吧。”
狱卒撇了撇嘴,也不再管他,继续转头回去喝酒了。
徒留他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牢房里通风的小窗口发怔。
他回想着这十数年荒唐人生。
出身簪缨世家,后又师从关东名流,前北齐辅机大人柳河蒲,潜心学习多年……
他自诩文人高洁,满腹孔孟圣贤之道,可如今一丝一毫也用不上。
受到奸人所害便无任何辩解之机,甚至连对自己最重要的女子也保护不了。
原本只是想安安心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却因为自己犯蠢,还连累了公主。
沈晏之眼前盈起一片雾霭,悲乎哀哉,不见前路,完全看不见前路何处。
现下能证明自己清白的,难道就只剩下以死明志,难道自己这十数年才智全部要付水东流,报国无门,报恩亦是无路……
昏聩的梦里,他无数次惊醒,次次泪流满面,激得面上伤口汨汨翻着血红。
…
长佩殿中。
顾千丞垂眸,冷觑着桌上詹事府呈上来的叙罪帖,一言不发。
“都在这里了?”
“是,种种迹象表明,是沈犯晏之谄媚和贿赂乌监,才得以假太监的身份混入宫廷,又巧使心计故意勾引太子妃,致使被选调进东宫。”
府卿信誓旦旦地说。
“这沈犯晏之,微臣也去查过了,原是北齐宫中公主的伴读书童,与太子妃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怕是才如此。”
太子淡淡舒展眉头。
原是在北齐宫廷时认识的……那没事了。
反正他的萤儿是在嫁与他的彼时才夺舍而来,对那太监不可能产生情愫。
这厢,他信手打开了叙罪帖下面的证物。
一个皱巴巴的草纸映入眼帘,这是最末等的宫人如厕才用的草纸,极其粗糙,无法书写,可上面的字却依然峻拔挺立。
坤舆四国论……他默默念诵着这几个字,忽起了兴致,向下看去。
那詹事府官毫无察觉,仍是喋喋不休地续说着:
“另外,微臣发现,此人大有来头,和他同住的小太监经常看到他偷偷挑灯夜书,他所写的坤舆四国策论,对各国朝政肆意指摘,夸下海口,实在是胡说八道……”
顾千丞打断了他的话:
“这也不能代表太子妃就与他有私情。”
府卿咂舌,“可、可乌监亲自指认了,那沈犯晏之就是为了秽乱东宫,勾引太子妃娘娘,才央求他帮助自己进入的东宫。”
“一面之辞,不足为信。”
府卿头上冒汗,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
“请旨,这沈晏之该如何处置?”
“既然他逃了净身就进宫,就二次去势即可,其余的处罚日后再讲。”顾千丞淡淡合了纸页,随口道。
“是。那,太子殿下不对太子妃作任何处置?”府卿试探地问。
顾千丞闻言神色一凛,抬眸睨了他一眼,目光幽沉得可怕。吓得他缩了缩。
不知道过了多久,府卿已经吓得脸色惨白,额际垂落汗珠,啪嗒掉落在内殿的缂丝地毯上。
终于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清渺的声音:
“她与沈晏之早就相识,隐瞒不报,自然要罚。”
他起身,捏着那纸策论背手离去,唇角悄无声息勾起笑。
徒留詹事府卿哆哆嗦嗦地跪伏在原地,仍是惊得心头大震。
太子殿下果然不同凡人,竟如此热衷于给自己戴绿帽子,还这般开心。
…
牢房外,临时架设了一个操作台和长凳,沈晏之被仰绑在上面,眸中毫无波澜。
如果他的二次去势,能换来太子消除疑心,换回公主一世长安,他宁愿承受这个罪过。
不消少顷,一个年轻人点头哈腰地跟狱卒们纷纷打过招呼,走了进来。
沈晏之认出了他来,他是那老刀儿匠的儿子,因为净身术乃家族传承的手艺,是而那次进宫时,这人便在一旁观摩学习。
他牙齿不由得微微发抖。
那年轻人撸起了袖子,一路走来觑及这东宫典狱司,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此人举起刀具时,手尚在发颤。
“这位仁兄,你忍着点昂,我可比不上我爹的手艺,为了防止不干净,割得会格外仔细些,也慢点。”
几个在旁边站着的狱卒吸了吸鼻子,下腹莫名一紧,知道他怕是要吃苦了。
他们打算给这位平日待他们亲厚的晏公公留下最后一点尊严,俱默默退了出去。
房门戛然关闭,沈晏之的眼睛也无神地阖起,只要能平太子的怒气,他甘之如饴。
阉的是肉身,而非人心与气节。
这一次在劫难逃,本就是他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