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行至酉时二刻,此时金乌西沉,天边晚霞似火,映得明黄琉璃瓦灿若赤金,群臣女眷们皆是薄醺,却不敢在贞元帝与太后跟前造次,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
秦缨正要随秦璋离宫,萧湄却上前拉住了她,“云阳,皇后娘娘要留大家赏菊说话,好些人都在,不能缺了你。”
秦璋拍拍秦缨手背,“玩去吧,晚些时候回府来祭奠你母亲。”
郑皇后的命令,秦缨也无法推拒,只好应下,一转眼,只见李芳蕤、赵雨眠、简芳菲这些熟人皆在,几位后妃与永宁公主也跟着郑皇后一道离了含光殿。
太后饮了佳酿,略有醉意,已提前摆驾回永寿宫,贞元帝亦带着安远侯段宓与几个朝臣去往宣政殿,偌大的含光殿稍显空落,秦缨跟着萧湄,往不远处临着上春池的沉香亭而去。
正是秋高气爽,丹桂飘香,沉香亭周围争奇斗艳的菊花盛放,上春池亦是碧波荡漾,郑姝带着淑妃裴堇和德妃崔玉容坐在亭中,四周的美人靠上散着娉婷华裙的各家小姐。
郑姝笑着道:“看着她们,便想到当年的咱们,当年本宫与陛下大婚之时,也不过才十八岁,这一晃,已经又过了十八年了,大半辈子便这样去了。”
裴堇面带浅笑,温婉静美,崔玉容今日着淡绯色吉服,虽不比中宫雍容华贵的朱红之色,却更显明艳妩媚,她语声婉转道:“正是如此,当年皇后娘娘和淑妃姐姐比臣妾先入宫,臣妾出阁之前来拜见皇后娘娘和淑妃姐姐时,也似今日这般秋日。”
郑姝目光一抬,落在了不远处跟着嬷嬷摘花的永宁公主身上,“一晃眼永宁都八岁了,这几日瞧着她精神好多了,妹妹不该整日拘着她,让她多出来走动走动才好。”
崔玉容面上笑意微淡,“臣妾也如此想,不过陛下对永宁十分记挂,总怕她出来受了风寒,平日里只叫宫人们好生护着,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眼风一错,崔玉容看到了跟着萧湄同来的秦缨,她语声微凉,“咱们的御前司案使来了。”
她如此一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秦缨身上,待入亭中,秦缨便上来见礼,郑姝上下打量她两瞬,笑着道:“云阳虽得了个虚衔,却也是咱们女子之中的头一份,听说此前忠远伯府的案子你也出了大力,二殿下回来,将你好一通夸赞。”
忠远伯府正是崔婉的案子,一听这话,崔玉容面上笑意便淡了下来,忠远伯府与长清侯府同出清河崔氏,忠远伯府闹出丑事,长清侯府面上也不好看,崔玉容甚至因此得了贞元帝几句斥责,而这一切,秦缨功不可没。
崔玉容便道:“臣妾听闻开国之初,长乐公主与宁阳公主曾入朝参政,但后来两位公主都卷入了谋逆之祸,从那以后,便是公主都不得入朝,此番陛下对县主开了特例,县主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看重。”
郑姝笑道:“妹妹多虑了,长乐公主与宁阳公主当年还曾掌神策军,云阳怎能与她们相比?一个特使虚衔罢了,咱们身在后宫,不知民间疾苦,有云阳替咱们宗室贵女为平民百姓伸张正义,是百姓之福,也不叫人小看了咱们,想来陛下也是如此考量。”
崔玉容不敢说贞元帝的不是,话头一堵,秦缨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二人言辞机锋,只局外人一般不做声,这时,永宁公主捧着一把菊花走了过来。
她手中各色各样的菊花都折了一两枝,此刻走入亭中,先拿出一支澄黄的西湖柳月送给郑姝,她不擅言辞,一双眸子却天真纯然,郑姝笑着接过,立刻让身边宫婢赐赏,崔玉容面生笑意,看着永宁公主走到了裴堇身边。
郑姝笑道:“淑妃妹妹最喜墨荷。”
永宁闻言稍有犹豫,目光在怀中逡巡,似不认识墨荷,崔玉容赶忙替她抽出紫红菊枝,又叹了一句“傻孩子”,郑姝笑道:“每年宫里花卉繁多,她不认识也是寻常。”
裴堇接过墨荷,笑着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了下来,永宁这才出声谢礼,又要给崔玉容献花,崔玉容接过她手中“凤凰振羽”、“绿云”、“黄松石”、“玉壶春”等名贵花枝,将她拉到了怀中来,“今日玩的久了,可要回去歇着?”
永宁公主眼底犹存几分贪恋,却还是乖觉点头,崔玉容便起身拉着永宁公主的手,“那臣妾便先行告退了,韵儿也该回去吃药了——”
郑姝自然不多留她们,待二人离去,又招手将简芳菲和赵雨眠叫到身边说话。
秦缨见状,忙与李芳蕤往一旁的花圃中走,她跟前正是一片“墨荷”花丛,因是前花期,花色紫红,尚未显墨色,花型与荷花十分相似,亦是名字由来,此刻秋风徐徐,吹得花枝簌簌摇曳,幽香袭人。
李芳蕤往德妃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道:“永宁公主自幼有病,但也不知是何病……”
秦缨正看着亭中的简芳菲和赵雨眠,若按原文,赵雨眠会与二皇子李琨成婚,但如今看着,郑皇后似乎对简芳菲也有意,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永宁公主不常出来走动,前次见她,还是在永寿宫中。”
李芳蕤不置可否,又喜道:“今日谢大人升官便也罢了,没想到你也得了特许之权,往后看谁还敢说你不合规矩——”
秦缨也想有个便利身份,她便道:“还要多谢那位方少卿。”
李芳蕤也很是惊讶,“实在没想到他会进言,今日便是你父亲开口要特许之权都颇有风险,但他那般一言,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秦缨想到谢星阑所言,方道:“他出身寒门,能高中两年后便身处大理寺少卿之位,本就打破了世家门第之见,许是因此,对女子当差并无异议。”
李芳蕤轻啧,“此前还觉他一脸老成无趣,这般一想,倒觉他比那些世家子强得多,这世道女子势弱,与女子不得入朝入仕大有干系,但谁也不敢说让女子做官。”
秦缨亦觉这位方少卿十分大胆,“他年少有为,朝中有他这样的直臣是极好之事,改日有机会我要与他道谢才好。”
时辰不早,郑皇后虽留了不少人,可真想叫到跟前说话的,也就那么几人,连李芳蕤都看出来,轻声与秦缨道:“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快十七了,本朝男子十八便可成婚,眼下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是否想为两位皇子定亲事?”
秦缨颔首,想到前日在太医院的遭遇,她不由目光四扫,想去找那位三殿下的身影,片刻前的宫宴上,这位三殿下坐在二殿下李琨身后,并不惹人注意,而宫宴刚完他便没了踪影,秦缨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堂堂三殿下,当日怎会躲在太医院外的树林里。
说起亲事,这位三殿下李琰娶的妻子,似乎是大理寺卿贺致远家的二小姐,但因他只是个出场极少的小配角,这场婚事在原文中亦被一笔带过,秦缨看向沉香亭,也未发现贺家的小姐被留在宫中,难道这两位皇子的婚事都要生变?
秦缨正想着,萧湄不知何时走到了跟前,她面色沉凝地道:“皇后娘娘要为二表兄定亲,第一条便是要挑选兰心蕙质、知书达理的姑娘,云阳不仅心有所属,还当了御前司案使,还是趁早绝了这门心思。”
秦缨和李芳蕤为了避人,本就离沉香亭颇远,但没想到萧湄还是跟了过来,秦缨不由讥道:“做御前司案使可比做皇子妃有意思多了,倒是表姐,比我还略长一岁,不知长公主要为你定哪家亲事?若是亲上加亲,一定很合表姐之意。”
这般世道,表亲之间联姻十分常见,秦缨虽颇有不适,但想到原文中萧湄挑了两年也未挑到合适夫君,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萧湄莫非是想嫁入皇室?
萧湄自出生起便加封郡主,后来处处要做京中贵女之典范,且常用原身来做垫脚石,她既然什么都想争最好的,那婚嫁的对象,自然也要选天下间最尊贵之人才好,如此一论,二皇子李琨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萧湄顿时秀眉一竖,当着李芳蕤不好发作,面上却是一片恼羞成怒,显然被秦缨说中,她咬牙道:“你少在此胡言乱语——”
秦缨牵唇,“二殿下贤德博学,又得陛下看重,表姐有此念也不算什么。”
萧湄面上青红交加,看了李芳蕤一眼,恨不得去捂秦缨的嘴,“我根本没这念头,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不知检点?婚嫁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秦缨见她言辞不敬,干脆道:“长公主可知表姐此念?有太后娘娘在,自然能帮表姐,还是说,是皇后娘娘不喜……”
萧湄眸子微瞪,忍不住道:“怎会是皇后娘娘不喜?分明是我并无此念,二殿下是天之骄子又如何?他的学问全靠几位太傅——”
“皇后娘娘——”
萧湄话未说完,秦缨忽然看着她身后唤了一声。
萧湄一愣,面色顿时紧张起来,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不过是秦缨故技重施。
她冷笑道:“又想用这样的把戏骗我?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吗?二殿下的学问全靠太傅□□,近来被陛下考较之时露怯,还得了训斥,我的确喜欢博学多才之人,但他……”
“朝华——”
萧湄说得义正言辞,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道雍容之声。
萧湄一愕,眼瞳悚然瞪大,她转过身去,待看来站在几步之外的郑皇后时,面上血色瞬时褪得干干净净,她不敢相信,这一次秦缨并未戏弄她,而是在提醒她,但她自作聪明,适才所言皆被郑皇后听见。
“皇后娘娘……”
萧湄语声轻颤,再无平日里的静婉优雅,郑姝眼底沁着两分轻寒,淡淡地道:“难怪朝华有京城第一才女之名,你学问既如此好,想来字也写得不错,眼看着太后娘娘的寿诞快要到了,便替我抄上一本《金刚经》送给太后娘娘,可好?”
萧湄低眉耷眼,“是,朝华遵命。”
……
出宫门之时,李芳蕤眼底仍有笑意,“她刚才脸色都白透了,还有好些人跟着皇后娘娘,都瞧见她那模样,她怎如此不信你?你都提醒她了,她还要说,这回要抄经文了,不知要抄几遍才好。”
秦缨也有些哭笑不得,“只算给她长个教训吧。”
李芳蕤便道:“你此番得了陛下钦封,虽不是什么高位,但到底是女子之中独一份,我看她不甚高兴,你当心,说不定她下次就不止是言辞讥讽了。”
秦缨想到一年多之后萧湄的命运,叹了口气,“我明白。”
二人上了马车,因时辰不早,便分道归家,等秦缨回到临川侯府时,最后一抹晚霞正消失在层云之后,天光骤暗,暮色将至。
秦缨念着祭奠义川长公主,便径直去寻秦璋,到了主院,果然听闻秦璋在经室之中。
她快步行往经室,刚走到中庭,便在窗棂上看到秦璋的侧影,秦璋手中捧着一支玉簪,正是义川长公主的遗物,她放轻步伐,走到门口才轻轻敲了敲门扇。
秦璋回神,“缨缨回来了。”
他手中玉簪通透流光,因常被秦璋拿着摩挲,簪体更显润泽,见她回来,秦璋打起精神,“去祠堂——”
祠堂设在侯府西侧,父女二人一路行来,金黄的梧桐叶铺了满路。
秦璋一边走一边道:“你母亲幼时在宫中住的殿阁便有梧桐树,后来嫁入侯府,这后园中本来多是各样花木,我便叫人将花木掘走,改种了梧桐,已经二十年了,这些梧桐树已经参天,但你母亲却看不到了。”
秦璋语气沉重,透着满满的哀思,秦缨不知如何安慰,便倾身捡了一片金黄的树叶拿在手中。
秦璋又道:“你母亲病故之前,我们正好过了最后一个中秋,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你母亲故去之时,你虽毫不知事,却一直在哭,几个嬷嬷如何都哄不好你,唯独爹爹将你抱着你才能安稳入睡,那时爹爹照顾你,但也是你撑着爹爹。”
秦缨心头酸涩,“母亲在天之灵知晓爹爹情深,必定十分安慰。”
秦璋似乎想到了义川长公主重病难治的情形,沉沉摇了摇头,“情深无用啊。”
到了祠堂,祭文与祭品早已准备妥当,秦缨跪下,上香磕头,一丝不苟地将额头贴至蒲团上,上完了香便烧祭文,秦璋默默无声地将一张张写满笔墨的纸张放入火盆。
他瞳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沉,甚至连火舌燎到衣袖都未发觉,还是秦缨轻唤了一声“爹爹”才令他警醒,又是一个中秋团圆之夜,秦璋形单影只,放纵自己沉湎在前尘往事之中。
烧完了祭文,秦璋轻声道:“缨缨自去吧,让爹爹和你母亲待一会儿。”
秦缨心中动容,出了祠堂,又在门外陪站了片刻,等到夜幕四垂之时,才与白鸳打着灯笼回了清梧院。
清梧院同样因梧桐得名,院子里虽布置的十分雅致,但西北角上同样种着两颗合抱高树,秦缨走到梧桐树下抬眸去看,忽然想起梧桐树上栖凤凰的传说来。
百鸟不敢在梧桐之上栖息,唯独对彼此坚贞的凤凰敢在此避难,此树虽不比其他花树芬芳秀丽,却象征着忠贞不渝,很合秦璋对亡妻的深情。
白鸳也轻声道:“中秋本是团圆之节,但每年咱们府上都不吃团圆饭,连过年也是,侯爷这些年清修自苦,也是为了追忆长公主,有时候连奴婢都看的十分心疼,听说当年陛下还曾劝侯爷续弦,却被侯爷呛了回去。”
秦缨叹道:“爹爹只怕很是自怨。”
白鸳也跟着点头,“听府里的老人说,当年生瘟疫之时,侯爷便是衣不解带地照看长公主,是拼了性命也要将长公主救回来的,底下人拉也拉不住,都怕侯爷自己也染了病,但没想到最终侯爷安好无恙,长公主却未救回来。”
秦缨忍不住道:“可知是何种疫病?”
白鸳面色紧张道:“好像是疙瘩瘟。”
秦缨蹙眉,白鸳道:“那病来的十分迅猛,得了病的人会高热,会胸腹肿痛、全身肿痛,严重之时还会吐血,当年和叛军打仗,死了不少人,死的人多了便生了疫病,最开始是丰州以南一个叫白月洲的地方,后来随着战火传到了丰州去,丰州是皇家宗室所在,还有文武百官及其妻儿老小,因此当时全城戒严,但凡得了病的都被关在各自家中,谁也不许乱走。”
白鸳悲叹道:“当时御医也不多,药材也少,贵族尚且救不过来,就更别说寻常百姓了,有的人命硬活了下来,有的人无法施救,便眼睁睁拖死了,长公主和小世子虽有人医治,但因为病来得太过迅猛,到底没救回来。”
秦缨忖度着白鸳所言,忍不住问:“当时我们府上染病的人可多?”
白鸳迟疑摇头,“这便不知了。”
秦缨秀眉微蹙,若只听白鸳所言,这害人的瘟疫很像鼠疫,但若是鼠疫,当初侯府内应该不止义川长公主与小世子秦珂染上才对,尤其贴身照顾的秦璋,更难以避免。
秦璋的痴情令秦缨慨叹,她一时想多了解这位过世十七年的母亲,好替原身当做亲生母亲一般追祭,她离开清梧院,径直到了前院找秦广。
秦广看她独自出来,便道:“侯爷可是还在祠堂?”
秦缨应是,秦广叹了口气,“老奴猜到了。”
秦缨请秦广落座,这才问道:“您是跟着爹爹多年的老人了,能否给我讲讲当年母亲和兄长如何病故的?或者多讲讲母亲的旧事也好。”
秦广先有些意外,继而迟疑道:“县主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秦缨眉眼沉暗道:“母亲病故之时我还不知事,这些年也未好好探问旧事,今日见爹爹缅怀母亲,便想来问问您,若是问爹爹,只怕令他伤怀。”
秦广却道:“县主不知道是好的,县主若是知道,只怕晚上要做噩梦,并且侯爷已经够苦了,他也不喜欢旁人提起长公主和小世子病亡之事,尤其是您,您还是莫要问了,您问了,老奴若瞒着侯爷也不妥,若告诉侯爷,侯爷还要牵挂您。”
秦缨欲言又止,但见秦广面色也十分严峻,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秦广却十分欣慰,“县主有这份心,便是对侯爷最大的安慰了。”
秦缨有些无奈,但她也不想令秦璋再添忧思,只好回了清梧院。
……
谢星阑得了晋升,从宫中出来时,已经是二更时分,他快马回了将军府,刚到府门口,便见门房处多了个中年老仆,他面色微变,将马鞭扔给谢坚,快步入府去。
老仆见到他忙倾身行礼,谢星阑道:“母亲回来了?”
老仆应是,谢星阑脚步如风,直往府中东院行去,往日黑黢黢的东府,今日亮着几盏昏灯,为凄清的院落增添了几分暖意,谢星阑走到一处种满了梅树的院阁之前,正碰上一个捧着香烛的嬷嬷出来。
看到谢星阑,嬷嬷神色微凝,“公子。”
谢星阑扫了一眼她手中香烛,又看往东北方向的连绵飞檐,“母亲在祠堂?”
嬷嬷点头,谢星阑便一同往谢氏祠堂行去,等到了祠堂之外,果然见正厅中亮着灯烛,那嬷嬷快步走到门口,禀告道:“夫人,公子回来了——”
半掩的门扉透出一缕暖光,等了良久,屋内才响起一道暮气沉沉的冰冷之声。
“除非我死了,否则他休想踏入此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