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触礁?!”
李芳蕤在晨起后,才知昨夜船身剧震是为何,此刻天光清明,大雨停歇,江上薄雾浩渺似银纱,迎着凉意迫人的江风,李芳蕤拢紧了身上斗篷。
二人站在廊上,秦缨一边应是,一边看向隔壁紧闭着的仓房,“不过是虚惊一场,这船比我料想的坚固,且昨夜事发后,昨夜付老板修补底仓,下了船帆,整夜都行得慢,雨停之后才加了速度。”
李芳蕤心有余悸,“真是未想到水路这样惊险,昨夜我半夜都未睡着,还吐了两回。”她一边说一边也顺着秦缨目光看去,疑惑道:“谢大人他们是还未起身,还是已经下楼了?怎半点动静也无?”
秦缨朝楼下船头船尾看了两眼,很快道:“像是在船尾,下去用早膳吧。”
待行至一楼,果然听见船尾动静不小,秦缨心中称奇,待沿着船舷走过来,微微一诧,只见谢星阑站在甲板上探身下看,而付彪正站在一旁解释船身构造。
“……这船的底板少说得有四寸,乃是两层木板相合,而船舷板则至少三重木板相合,少说得有六寸之厚,极是坚固,底仓高五尺,一楼船舱亦做了下沉,因此不易侧翻,而船舷和船底触礁碰撞,也多是渗水,而江滩之中也不比海上行船的风浪……”
李芳蕤跟着秦缨站在舱房旁,也听见了此言,她便问:“接下来咱们总不至于还会触礁吧?”
秦缨正摇头,谢星阑二人听见声响看了过来,付彪赶忙解释,“小姐放心,必定不会了,意阳十二滩便是此路上最惊险之地,咱们走了一夜,如今已快要出去了。”
秦缨秀眉微蹙,谢星阑平静问:“入江州境内,不是还有一处多礁石之地?”
付彪笑开,“公子说的是乌山湾啊,那地方江面宽,水流也不湍急,但凡掌舵的是老手,便不至于在那里触礁,您就放心吧。”
本是喜讯,奈何秦缨和谢星阑听完皆无松快之色,相反还都皱了眉头,李芳蕤看看秦缨,再看看谢星阑,只余一脸迷惑,又问谢星阑,“怎么关心起船身构造了?缨缨说昨夜有惊无险,船舱已经修补好了。”
谢星阑眉眼无波,“随便问问。”
李芳蕤并不尽信,这时秦缨上前一步,“可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你们先去用膳。”
秦缨应好,拉着李芳蕤往舱房去,李芳蕤一边走一边回头,又轻声道:“谢大人对你说话的声气明显要温和些,你们不会藏着什么秘密吧?”
秦缨失笑,“我与他共事日久,已算熟识,哪有什么秘密?”
用完早膳出来,秦缨便见谢星阑仍站在甲板上,也不知说着什么,付彪一会儿指着浩荡江水,一会儿看向对岸青山,谢星阑默然听着,半晌才应一声,见他一直站在近水之地,亦不比前几日总闷在船舱之中,秦缨心底愈发安稳了些。
虽然对谢正瑜夫妻的船难生疑,但此行仍是为了慈山县的案子,连着三日,秦缨常与谢星阑研究案卷,又做了几幅更细致画像,而经历此番波折,更令秦缨肯定凶手一行之中,必定有与水路行船有关之人,因如此,才懂得途中如何掩饰身份,亦无惧水路之危。
他们九月初一离京登船,九月初三遇狂风暴雨,近乌山湾时,已是初七卯时时分,秦缨白日向付彪探了船程,因此夜里早早歇下,但她心有牵挂,前半夜睡得并不安稳,到寅时才沉沉入梦,不知睡了多久,船舱外一道凄怆婉转的乐声响了起来。
秦缨骤然惊醒,仔细一听,只闻此声如泣如诉,似洞箫,却又比洞箫更凄沉哀婉,乐曲似十分古老,调子平铺直叙,落在这深秋黎明,更令人心生恻隐。
白鸳也醒过来,待要出声,却又被秦缨按回榻上,她披了斗篷走出舱门,只见天际一轮弦月被薄云轻笼,在江面上洒下一片淡淡波光。
江风烈烈,秦缨拢着斗篷往乐声处寻,她从房门口走向船头,刚转过拐角,便见谢星阑独自站在栏杆处,他双手捧着玉埙,那古老的乐曲正由他奏出。
黎明前天光正暗,秦缨虽看不清谢星阑眉眼,却觉他茕茕孑立,凄凉伤情,她屏住呼吸未出声,只等埙声漫过江潮,喑哑地奏出最后一音。
“前面便是乌山湾。”
谢星阑语声沉肃,秦缨移步,站在了他身侧。
夜空如墨,两岸青山只依稀露出笔直轮廓,谢星阑幽幽道:“我还记得,江湾东侧有连绵笔直的峰峦,都叫乌山,当初走到跟前时正值冬雨淅沥,借着暮色,父亲还与母亲作了一幅‘乌山暮雨’图,后来雨势渐大,夜色亦至,到了晚间,江上尤其冷,舱房中燃了碳炉也难有用,母亲便令我早些歇下……”
秦缨心绪亦有几分沉重,待默然片刻,才看向谢星阑手中之物,“我还是头次听见有人吹奏玉埙,你竟会此道。”
谢星阑指腹摩挲,玉质微凉细润,一看便是保存了多年的旧物,“是父亲和母亲的遗物,当年沉船破损太过,装家具器物的货仓损毁,许多箱笼落入江中难寻,此物与父亲的文房之物放在一处被寻见——”
谢星阑垂眸看了一眼,“此埙,亦是父亲与母亲定情之物,埙在前朝曾被用于祭祀与丧葬礼乐,因此被世家贵族视为不吉,但我父亲钟爱此道,他少年时去母亲族中做客,正遇上母亲的外祖母过世不久,母亲悲痛,常偷跑去她外祖母房中哭泣,父亲发觉后,便在房外吹奏玉埙与她一道追思故人,几年后我父亲登门求亲,母亲一口便答应下来,后来父亲常奏古乐给母亲听,我亦跟着学过些许。”
秦缨听得动容,“你父亲母亲情深,亦令我想到了我父亲母亲,我母亲早年故去,父亲这些年来孤身一人,常将母亲生前喜欢的发簪带在手边以做哀思。”
谢星阑自然知道义川长公主李瑶病逝于丰州,他心头微沉,只想自己尚且记得父亲母亲如何琴瑟和鸣,可秦缨却自小便无母亲相伴,他转眸看来,便见秦缨裹着斗篷,匆忙挽就的发髻垂下几缕青丝,正悠悠垂在她颊侧。
他将玉埙收回袖中,“这支埙曲便为祭奠,这么多年了,他们应登极乐转世为人了,你母亲在天之灵见你与父亲安乐康泰,必亦能安息。”
秦缨应是,又看向极东之地露出的那抹鱼肚白,“天快亮了——”
这是个深秋晴日,很快便有朝晖破云而出,随着晨雾散尽,江面骤然开阔起来,本来汹涌的江流逐渐沉缓,只在有暗礁之地打出旋涡,掌舵的船工经验老道,远远便避开,待船帆升至最高处,船行得又快又稳,秦缨与谢星阑观察半晌,眉头都拧了起来。
不多时二人来到一楼,找来了付彪问话,一听又是问沉船事故,付彪苦笑道:“公子和小姐莫要担心,此处是万万不会出事的,你们看,这江滩平静,走熟了的船工,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即便再遇到那夜狂风暴雨,也绝不会在此地出事。”
说至此,付彪眉头微微一皱,“不过……不过在下好似听说过,此处好像真的出过船难,还死了不少人,应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秦缨心底“咯噔”一下,看了眼谢星阑又问:“你可记得那事故因何发的?”
付彪摇头,“这个说不好,常走水路的,大小事故都会被流传一阵,越说便越玄乎起来,什么‘百鬼滩’、‘索命峡’的,其实都是大家添油加醋的,江水会涨落,但江道几十年才有大变,哪就有那么多事故了,除了天气实在恶劣,多有人为过失。”
付彪如此说,越发令秦缨不安,待他离去,秦缨才望着大江南去的涛涛水流道:“此处只我一个外行看,也没有意阳十二滩凶险,且你说的雨夜,可比得上初三那夜?”
谢星阑眉眼森寒,“不及。”
秦缨一颗心沉至谷底,“那便得想方设法复查了。”
二人面色凝重,直令下楼来用膳的李芳蕤一惊,“出什么事了?怎么你们二人面色都这样难看?”
秦缨眉眼缓和两分,“还有三四日便到慈山了,我们在商议对策。”
李芳蕤恍然,“你们所作画像已十分细致,我看直接张榜通缉便可,他们坐船而来,总有相处十来日的同行者吧?这才过去不到两月,肯定有人记得他们样貌。”
谢星阑亦定下神来,“正是如此打算。”
李芳蕤弯唇,“好了,别担心了,我看你们配合得极好,说不定刚到慈山,就能靠画像抓到人呢,这途中尚有几日让你们苦思的。”
李芳蕤说完先往舱房走去,秦缨看向谢星阑,便听谢星阑沉声道:“已经过了十三年,眼下不急这一时片刻,从长计议。”
秦缨点头应是,这一整日都在舱房外观景,间或去与船工们闲谈几句,无外乎是探问此段江道之隐患,谢星阑猜到她做什么,为了防止她来来去去生了意外,专门让谢坚在旁跟随,秦缨见状,反倒让沈珞和冯聃回房中歇着。
而她问得越多,心底怀疑愈甚,到了日暮时分,行船路过了往白溪渡去的江湾,又顺着江流一路南下直奔楚州地界,远远地,秦缨望见一片落了帆的桅杆,不由问谢坚,“这些年来,你们公子都未回江州?”
有了前次秦缨夜间来访,谢坚对秦缨信任有加,一听此言,忍不住轻嗤道:“已有五年多不曾回去了,若非夫人老爷的坟冢在谢氏祖陵,公子能一辈子不回去。”
秦缨听得蹙眉,“此言怎讲?”
二人站在船头栏杆处,谢坚闻言面露犹豫,又往楼上看了一眼,“此事、此事属下不好细说,怕公子怪罪——”
秦缨倒不逼迫,“无碍,那便不说。”
见秦缨很通情理,谢坚反倒不好意思,但他转念道:“不过告诉县主,想来也不碍什么,前次您私下问小人之事不曾告诉公子,小人还担心公子不快,但公子却丝毫不以为意……”
秦缨眨了眨眼,谢坚便已自顾道:“公子不愿回谢氏,不为别的,只为了谢氏那几个无情无义的族中叔伯!”
谢坚咬牙道:“当年事发,老爷这一房便只剩下公子一个,那时候公子才八岁啊,回了谢氏便大病一场,病还没好,他们便闹着瓜分老爷的祖产,老爷算是谢氏嫡支,按理,比谢将军还要正统,因此传下来的祖产极是丰厚,后来老爷高中,入朝为官,便将产业留给了族中长辈们打理,那时老爷辞官回乡他们已经很不满了,却不想老爷出了事,他们自是高兴都来不及……”
“他们有的说公子年幼,不足以支撑门庭,要替公子掌管,有的说公子生下来命里便克父克母,这才害了老爷和夫人性命,吵到最后,几大家子夺了本该属于公子的产业,竟还将他送到一个游方道士手里苦修,说要化他身上业障。”
谢坚恨恨道:“公子那次坠江,虽老天有眼活了下来,却那场大病却留了病根,他们多番磋磨公子,差点没要了公子性命,似乎是想那般熬死公子,好名正言顺霸占公子的祖产,可他们没想到,谢将军竟从京中回来,点名要过继公子。”
秦缨听得满心不忿,“那后来呢,后来那些恶叔伯可知错了?”
问及此,谢坚愤恨微淡,眼底闪出了一丝快意,“他们不想知错也没法子,公子十七岁在金吾卫站稳脚跟之时,便趁着南下的差事回过一次江州,那些谢氏之人,自诩世家文臣之后,最是道貌岸然,公子稍加手段,便令他们恼羞成怒失了章法,后来公子将产业一并发卖了,又将两个身上有罪过的谢氏长老下了大狱,如此他们再记恨公子也只得憋着。”
秦缨心底本闷着一口恶气,待谢坚说完,方才觉出几分畅快,“正该如此!欺负一个没了父亲母亲的孩子算什么本事,又怎配做亲族?”
谢坚见秦缨也为谢星阑抱不平,顿觉神清气爽,咧嘴笑道:“公子可不是好欺负的,否则又怎能成为陛下倚重之人?龙翊卫的差事可不好当。”
秦缨笑着点头,没有比她更了解谢星阑的了,但此时谢坚又道:“不过……不过公子这一年性子还是生了变化的,于嬷嬷过世之后,公子行事无状,连小人也看不懂,而、而公子遇到您之后,行事与往日又大不相同。”
秦缨笑着眯眸,“怎不相同?”
谢坚不知如何回答,抓了抓脑袋道:“从前有些老顽固喜欢骂公子步了谢大将军的后尘,说我们是朝廷鹰犬,但自从遇见您之后,公子可没干过一件朝廷鹰犬干的事,如今公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官,您更不知,公子一早便格外看重您。”
秦缨本听得笑开,但这最后一言却令她有些诧异,“此话怎讲?”
谢坚道:“就在查崔婉案之初,公子便怕您出意外,想是您从前行事无忌,又身份尊贵,却忽然查起命案来,而凶手就在友人之中,总叫人不够放心吧。”
谢坚本以为秦缨听到此言,必定十分动容,可没想到话说完秦缨不仅不感动,反而紧紧皱了眉头,“怕我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