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开水要等两盏茶的功夫,秦缨站在火边,语气随意地与乌富昌说话,“乌老伯,昨夜听玉强说,他父亲出门讨生活已有几个月了?”
乌富昌揽着乌玉强,灶膛内的火光将二人面庞映得红彤彤的,乌富昌道:“是呀,七月份出去的,这都两月了——”
秦缨目光落在乌玉强面上,便见他垂着脑袋,是看也不看秦缨,她又道:“玉强的母亲是怎么过世的?”
乌富昌长叹了一口气,“患了心悸病,常说心口疼,我们这村子里与世隔绝,没有好大夫,玉强父亲出外捡药也不易,拖了半年还是没撑下去。”
乌富昌说着,抚了抚乌玉强的发顶,乌玉强一时将脑袋垂得更低。
秦缨看着乌玉强,又问道:“那家中只靠他父亲养家?我来时看到附近田地不多,老伯家里可有地?”
“有,但不多,就在那山沟边上,平日里种些甘薯和黍米,甘薯收成还好,黍米却是忙活一年收不到两斗,后来渐渐就种的少了。”
见秦缨问起农事,乌富昌还有些惊讶,没想到看着非富即贵的秦缨还关心他们田地几何。
秦缨闻言眉头微抬,又往水缸扫了一眼,“家中用水在何处呢?也在那溪水之中?”
乌富昌摆手,“那倒不是,家里有口井,就在屋后头。”
秦缨牵唇,“那正好,让他们给老伯添些水来。”
谢坚在旁看着秦缨和乌富昌言谈,只觉秦缨实在亲和,眼下又要帮老人家打水,更觉秦缨良善,他出门叫来两个翊卫,待二人提桶之时,秦缨道:“我也去瞧瞧。”
谢坚不置可否,待对上乌富昌目光,便解释道:“我们小姐没见过村子里的井,去看看新鲜。”
秦缨这两个翊卫绕到屋后,先看到了一处鸡舍,待再往北走,方才看到一处井台,井台之上盖着木盖,将木盖拿开后,翊卫放下吊桶往上打水,秦缨站在边上看着,待两桶水打满,又往那井中瞅了瞅,没多时,和翊卫一起回了厨房。
乌富昌年老,秦缨干脆让翊卫帮着将水缸灌满,见她如此,乌富昌不断笑呵呵道谢,乌玉强也不时看她,这时开水烧好,秦缨和谢坚这才回了堂屋。
李芳蕤在院门外的小道上逛了逛,此时回来道:“这村子里好生安静,都有些瘆得慌了,我看对面道旁那几家都未开门,按理村子里的人都要起早贪黑劳作啊。”
李芳蕤说完,不见秦缨接话,仔细一看,却见秦缨瞳底一片寒峻,颇有些慑人,她面色微变,“这是怎么了?”
秦缨未语,转眸去看黄义,“黄捕头还痛吗?”
黄义正靠着墙百无聊奈,一听此言,立刻换上一副苦脸,“痛,很痛,不过您放心,小人忍得住。”
秦缨叹了口气,“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谢坚,你派两个人去村里其他人家问问,看看他们家里是否有治骨伤之药,此处虽是贫寒,可家家户户都会打猎,多半会备些土方药。”
谢坚眼底闪过一丝讶色,心道他已说了黄义乃是装得,怎秦缨还有此吩咐?
他心中嘀咕,面上却不显,便叫了两个亲信的,照着秦缨所言吩咐一番,那翊卫二人领命而去,黄义忙道:“多谢您了,真是叫小人惭愧。”
秦缨弯唇,转身进了东厢,李芳蕤快步跟进来,不解道:“这是为何?”
秦缨眉目微肃道:“咱们打起精神戒备。”
李芳蕤还是未懂,“你发现了什么古怪不成?”
秦缨未给答复,只目光四扫,像在找寻什么,待走到昨夜歇下的最里间,目光一错落在了角落那堆捕兽夹上,这捕兽夹做工粗糙,齿刃却锋利骇人,一旁的刀斧也堆在一处,随着天光亮堂,斧刃上寒光森森,直看得秦缨心腔紧缩一下。
谢坚这时也跟了进来,轻声问:“县主可是想探探那些人家虚实?”
秦缨眉眼间阴云满布,“这村子太过诡异。”
话音落,她又道:“这村子当真都是姓乌的?”
谢星阑抓了抓脑袋,“昨夜他们去各家问时,乌富昌是这样说的,何况他不是说了吗,这村子叫乌家村便是因为姓乌的多,穷乡僻壤之地,取村名之时都用的是浅白的法子,应当不会骗人的。”
秦缨眉头拧得更紧,谢坚和李芳蕤对视一眼,虽不明白她在忧虑什么,却都心弦微紧,不敢大意,这时秦缨道:“先等冯萧他们回来,他们应是抓不到赵武几个了。”
谢坚点头,“小人也这样想,他们爬到山上去,分明是不打算回紫竹山了,毕竟人力跑不过马儿。”
秦缨没多说,只吩咐道:“派两个人去院门口候着。”
乌富昌在厨房用完了早膳,出来便见院门口有人站守,他往东厢看了两眼,又将乌玉强带回了屋子,堂屋的黄义见他又锁了门,轻哼道:“这老头真是没见识极了,收了银钱,真就只借宿,也不看看谢大人什么身份,竟就对咱们如此慢待。”
身边那两个衙差纷纷附和,一人盯着紧闭的房门道:“这祖孙二人也不知有什么古怪,昨天晚上捕头睡着了没听见,属下可是听见半夜还有响动。”
黄义哼了一声,又惊讶道:“这……不至于藏了杀人的凶犯吧?”
身边两个衙差一抖,一人道:“这不可能吧,这一天一夜了,若藏了三个人,吃喝拉撒总要露出破绽,何况他这小孙子也不显畏怕,不像是藏了外人啊。”
黄义撇撇嘴,“量他们也不敢!”
几人一番鄙薄,正说着,派出去借药的翊卫回来了,待进厢房,禀告道:“县主,我们跑了八家,没借到治骨伤的药材。”
秦缨并不意外,只问,“他们今日开门了?”
那翊卫点头,“是,不过还是十分戒备。”
秦缨蹙眉问:“真没药还是不愿借?回话的都是谁?”
翊卫迟疑道:“有五家,回话的都是家中老人,另外三家,有一家是女主人回的话,另外两家是男主人,是不是真的不愿借,属下也瞧不出,属下说了会付银钱。”
李芳蕤闻言哼道:“这当真是又没礼数又防贼一般,咱们是买药,当家人竟面都不露,按理他们也知道咱们不是坏人了,怎么还如此戒备?像有什么秘密不让我们知道一般。”
秦缨眉头越皱越紧,忽然出门走到院中,往乌永贵说的黑熊岭方向看去,但举目四望,却只看到一片葱茏密林,再往山巅上看时,便只剩下一片白雾漭漭,今日是个阴天,虽未落雨,但山上的雾气旧浮不散,莫说谢星阑了,便是连一只飞鸟的影子都看不到。
秦缨心跳得快了些,她看向出村的方向,“你们的烟火若此刻放出,他在半山林之中可瞧的见?”
谢坚也往山上看,“是,林深雾大,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
秦缨语声一沉,“再等半个时辰。”
谢星阑和李芳蕤面上是掩不住的惊诧,李芳蕤轻声问:“等半个时辰什么?”
“等冯萧归来,我们上山去。”
秦缨一字一字,坚韧冷冽,李芳蕤和谢坚认识她几月,何曾见她如此容色,当下便觉不妙,李芳蕤靠近一步,语声更低,“可谢大人说了让我们在山下等候,且他们先行一步走了多时,此刻还不知去了哪里。”
秦缨望着院外,“他们一行二十来人,留下的踪迹当十分好找,顺着踪迹便是。”
李芳蕤疑惑道:“你怎生了此念?莫不是担心谢大人在山上遇到危险?”
秦缨摇头,“是这村子太过诡异,我们的人最好莫要分开,我们留在此地,也多有隐患,还不如前去接应。”
李芳蕤想了半晌,虽觉得这村子的确诡奇,却也未想明白她们留下有何隐患,总不至于这乌富昌能对她们做什么吧?
李芳蕤还要再问,院门外却闪过一道身影,一个肤色古铜的中年男人在外探了头,“三叔——”
秦缨打量着来人,这时西厢房门应声而开,乌富昌从内走了出来,“你怎来了?”
中年男人夸门而入,一边打量秦缨几人一边道:“适才贵人去找药,我们家里哪有药材,怕得罪了贵人,来看看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乌富昌恍然,又看向秦缨道:“这是表侄永忠,贵人见谅,我们这村子里,实在是没什么好东西,大人上山捉贼,小姐有何吩咐,尽管吩咐他便是。”
乌永忠连忙应是,又卑躬屈膝地看着她们,秦缨上下打量他片刻,淡声道:“没什么要帮忙的,如今是农忙之时,你们自去忙便是。”
乌永忠咧了咧嘴,目光一瞟,往半山腰看了一眼,又看向秦缨和其他几个翊卫道:“早晨不知大人上山捉贼,否则,我们倒是可以出力,那山上路不好走,也不知差爷们走不走的惯,前两日还下过雨,后来也未有大晴天,山上路只怕湿滑的紧,哦对了,山上还有几处溪潭旁有沼泽,也不知会不会生意外……”
乌富昌道:“不必担心,永贵给官爷们带路呢。”
乌永忠一听,粗声粗气道:“永贵是最不认路的,他别害了差爷们,到时候连累我们,我们可吃罪不起……”
谢坚闻言,一颗心顿时提起,干脆将计划道出,“你们村里最认路的是谁?待会子我们要去接应大人,正好找个熟悉山上地形的带路。”
乌永忠一听忙咧了嘴,“那自然是小人,还有小人另一兄弟,差爷若需带路,小人这便回去叫那兄弟,我们兄弟二人给诸位带路,必不会出错!”
谢坚本想答应,临开口又看向了秦缨,秦缨略一思忖,点头,“也好,你去叫人吧。”
乌永忠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走,等他出门,秦缨立刻做了决断,“我们不等冯萧了,立刻上山,最好能追上他的脚程。”
谢坚忙道:“那可要人带路?”
秦缨隔着斗篷,往自己腰间拂了拂,“要,当然要。”
她转身看向其他翊卫,“大家都准备准备,我们上山一同搜索。”
谢星阑正在山上,翊卫们自然毫无二话,这时秦缨道:“用些干粮,此去山上只怕要辛劳整日,到时候不便进食。”
众人的干粮,也不过是面饼之类易于保存之物,随身带了两日,早干硬难嚼,但翊卫们早就习惯了,便立刻取了面饼进食,秦缨则入了厢房,乌富昌见翊卫们嚼着面饼,也不多言,自去一旁搬了个敞椅坐在屋檐之下,乌玉强见状默不作声跑去他身边蹲了下来。
秦缨入内也用了几口面饼,待出来时,径直走向那烧开水的铁壶,只听窸窣几声,她正往自己水囊中添水,又转身吩咐道:“面饼硌嗓子,饮些水缓缓,等带路之人来了,我们便出发。”
秦缨如此周全妥帖,众人自然领情,纷纷上前用铁壶添水饮下,秦缨走到李芳蕤跟前递上自己的水囊,李芳蕤接过饮了两口,眉头微微一簇,正要说点什么,却见秦缨看着黄义道:“黄捕头也随我们上山。”
她这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黄义一听径直愣了住,“县主恕罪,小人腿伤了,莫说行路上山,便是骑马也难啊……”
秦缨扫了一眼他那两个亲信,“那让他们背着你上山好了。”
那两个衙差惊愕难当,看看秦缨,再看看黄义,自然什么异议都不敢表露,黄义见秦缨如此强硬,满肚子气愤不敢发泄,只咬牙道:“您何必如此,小人便是跟着,也是拖累大家,这对差事百害无一利。”
秦缨不容置疑道:“你是县衙捕头,总得为你们赵大人出一份力,否则他泉下有知,只怕很是心寒,何况你也只伤了一条腿,多忍忍便是。”
若在平日,这是秦缨绝不可能说的话,但此时,她竟能行这般命令,莫说是黄义,便是李芳蕤和谢坚都大为震惊,但他二人到底多想一层,只听秦缨吩咐便是。
李芳蕤附和道:“是啊,你也歇了一夜了,你若还想要你捕头之职,便麻利些。”
黄义气急,可比起秦缨和李芳蕤,他身份太过卑微,哪敢真忤逆不尊,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到底只能应下,“是,那小人跟着便是……”
秦缨见状道:“你们也用足食水。”
黄义身边两个衙差不敢不遵,纷纷掏出面饼补给,待吃得口干之际,便去铁壶中倒水饮下,黄义此刻满肚子气,哪里吃得下去,只咬了一口面饼便作罢,见身边两人如此顺服,不由狠狠瞪了回去,那二人做黄义狗腿做惯了,立刻吓得不敢再饮。
秦缨瞧见,便道:“黄捕头不饮水吗?”
黄义冷冷一笑,“劳您关心了,山上那么多溪水,小人微贱之身,可不比您金尊玉贵。”
“哎,我说你怎……”
听他言辞不逊,谢坚当场便想发作,秦缨却一抬手制止了他,又看着黄义道:“没事,黄捕头不愿意,那就算了。”
黄义垮着脸不接话,秦缨则转身看向了院外,也是这时,乌永忠带了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进来,“贵人,小人兄弟二人为您带路,您且放心便是。”
秦缨点点头,“出发吧。”
她抬步而走,其他人一并跟上,黄义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两个亲信一左一右将他扶了住,他想着做戏做全套,干脆搭着二人肩膀,脚步磕绊地朝外走去。
“爷爷,山上有鬼——”
秦缨正要跨出院门,一道稚气的童声却响了起来。
秦缨脚步一顿,转身便见乌玉强趴在乌富昌身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怯怯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