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天光昏暗,谢星阑自婆娑树影中来,走金暗纹的武袍烈烈翻飞,在秦缨眼底,像镀了层银练,他眉眼寒峻,威势慑人,一错不错地望着秦缨。
秦缨也仔细看他,在确认他周身无损后,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三分。
“公子!”谢坚亦喜出望外,“公子可遇到埋伏了?!”
谢星阑目光不移,“已经料理了。”他几步走到秦缨身前,亦着紧地上下打量她,“山下生了何事?你们怎会来此?”
秦缨嗓子发紧,“你走后,我觉出不对劲,便想上山接应,这二人带路,却将我们带到了瘴毒林中,他们以为我们都中了瘴毒,这二人方才露了脸。”
谢星阑早看到了赵武二人,他鼻息微动,果真闻到了一股子腐臭之味,又对着远处四人扬了扬下颌,身后翊卫抽刀上前,在赵武四人返身奔逃之时迅捷追了上去。
一旁李芳蕤无奈摇头,心知眼下是无需她动手了。
“此处尚有毒瘴,出去说话。”
谢星阑令下,一行人往南走,谢坚见黄义三人还躺在地上,只得吩咐人将他们也拖了上。
谢星阑边走边问:“为何只有三人中毒?”
谢坚在后,一听立刻道:“县主实在是机敏!小人都未觉出不妥,县主便已经将解毒之药提前放入了饮水之中,又令我们上山之前饮足水,便不知不觉服了药,那乌富昌一直盯着我们,却并未发现此事,我们这才能引蛇出洞。”
他又看向地上神识不清的黄义三人,“这黄义本想留在乌富昌家中‘养伤’,是县主强令他跟着我们上山的,他满心怨气,县主让他饮水他也不愿,还不许自己的亲信顺从,那两个喝了两口水便停了,上山后,自是他们三个中毒。”
秦缨道:“我们出城时,柔嘉曾给过一包药,可还记得?”
谢星阑瞳底微微一明,实未想到那临别赠药帮了大忙,待走到林外,腐臭之味散去不少,秦缨亦问起山上情形。
谢星阑几言道明经过,又接着说:“他们也有心令我们在那瘴毒之地停留,只是那味道根本不似枝叶腐朽,我们很快离去,到了山上,确有埋伏,但也足以应付。”
谢咏才经了一场乱战,寡言的他也忍不住道:“乌永贵带我们到了黑熊岭,却并未第一时间道明,那林间被他们布置了不少机关,光是一丈多深的大坑都有四五个,里头捕兽夹和竹刺密密麻麻,我们的人差点掉进去丧命,还在树丛之中做了巨石和削尖木刺的机关,准备的十分充分,经验稍差些的便要着了道。”
谢坚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怎有时间做这样多安排?”
谢星阑道:“应多是猎杀黑熊的机关,林中多有白桦树,几处白桦树干上留有猛兽爪痕,行在半途我问乌永贵可曾猎杀了黑熊,乌永贵当时说不曾。”
秦缨见山上埋伏如此凶险,一时有些后怕,又往山上看去,“埋伏的村民呢?可都捉住了?”
谢星阑颔首,“捉住了,稍后会带下山来。”
谢咏闻言继续道:“公子是想到您……您和李姑娘在山下,因此着急赶下山来,走到一半,听见了发信号的烟火,却不想赶过来你们早能应付。”
秦缨心头猝然一跳,谢坚此刻看着二人道:“县主也正牵挂公子呢,公子刚才问县主要找谁,县主正是见大局已定,让属下去找您呢,说您和其他人未曾服药,只怕要在这些刁民手中吃亏,属下想着大家身经百战,这些算计伤不了人,但县主担心得紧。”
谢星阑有些意外,直直看着秦缨,秦缨忙不迭道:“这瘴毒不可小觑,再加上你们不熟地形,也不知他们到底藏着什么阴招,自然叫人担忧。”
秦缨话音刚落,前去追缉的几个翊卫将赵武四人捉了回来,这四人皆负了伤,其中赵武与莫斌二人伤势颇重,身上光血口都有数道,他们被反绑双手,虽再无反抗之力,可面上却无丝毫畏怕,尤其赵、莫二人,狠狠瞪着秦缨一行,仿佛随时都能扑咬上来。
领头的翊卫上前回禀,“大人,都拿住了!这二人拼死反抗,属下们少不得下手重些。”
李芳蕤斥道:“真是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她话音落下,又好奇地看向秦缨,“不过,缨缨你怎么发现古怪的?那乌老伯似乎没露出什么破绽啊……”
此言一出,便是乌永忠都看向秦缨,他也想不通,秦缨一个小姑娘,是怎么提前做了防备,秦缨眉眼微寒,沉声道:“因为此处,便是紫竹山赤水村。”
李芳蕤扬眉,其他人虽有猜测,可被秦缨道出,依旧有些想不明白。
谢星阑道:“我上山遇伏,也猜到了此处,来的路上,那舆图便有差错,而能让整个村子沆瀣一气,只能是因为凶徒中有他们同村之人,孙书平和莫斌并非山里人,那便只有赵武了,你是何时知晓的?”
秦缨道:“来的路上舆图有误是其一,其二,是因我发现此处土质颜色较深,而乌老伯家吃水的水缸之中,还沉着一层赤红云霞般的水垢,后来我去他们吃水的井中看过,那井挖的不深,井底有沉泥,打水之时便带上了些许泥沙,如此日复一日沉在水缸中,久不清理便越显颜色,而村中取名从来浅白,‘赤水’的‘赤’字,并非是水的颜色,而是土的颜色,我还问了乌富昌此处种植何种作物——”
微微一顿,秦缨看向乌永忠,“此处种植甘薯收成极好,黍米则不然,全是因此地土质偏酸,而酸性土质,多发黑发红,正印证了我的猜测。”
谢星阑蹙眉,“土质怎会发酸?”
秦缨眼神簇闪一下,蹙眉道:“只是一种从别处看来,区别土质的说辞,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多做解释,又看向周围参天的林木,语速微快道:“村中颇多竹林,也合了‘紫竹山’之名,而山林中树木繁茂,少经砍伐,村户不多,田地也稀少,我猜是因为他们本是世代打猎为生,本就不事农桑,而猎物丰饶的前提,便山林繁茂,因此他们并未动过伐木生财之心,还有一种可能,这处村落并非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之地,他们许是从更高的山上搬下来的,因此山林保存的格外完好。”
秦缨语声徐徐,待说完这一切,乌永忠呼吸紧促,像见了鬼似的,赵武亦咬牙切齿,恨极了秦缨,但他们这般着恼,却半点不反驳,足见秦缨无一猜错。
众人目瞪口呆,皆道秦缨太会推算,一时更为拜服。
谢星阑眉眼深深,“如此说来,他们多半是赤禹族后代。”
秦缨点头,很快又生忧虑,“只是眼下整个村子都帮着作恶,该如何论处?”
谢星阑看向这几人,“此村民风野蛮,不知法度为何物,还需教化,先将他们带下山去,审断分明后,三个朝廷钦犯我们押送回京,其余有罪者送回渝州城论罪。”
他言毕看向谢咏,“派人往渝州和平江县送信,凶案虽破却只是起始,如何治理此处才是紧要,但这是他们的事了。”
谢咏应是,一边安排人送信,一边令几个翊卫将人揪起往山下押,谢星阑与秦缨亦往村中去,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走到了乌永贵家吃水的小溪边,众人行过溪水下田埂,还未到乌富昌院中,便遥遥看到了御马而来的冯萧。
冯萧带着四五人,一见这阵势便上前道:“大人,县主,此处可是赤水村?!”
谢星阑应是,冯萧看向乌富昌家的院子,“怪道他们敢在水中下毒,竟是要将我们逐个击破,只是手法太过粗劣了些,属下们小半个时辰之前回来,那乌富昌说你们去搜山了,令我们在院中等候,又为我们倒了山中粗茶,饮茶时发现茶色不对,这一看,才发现里头下了东西——”
冯萧又道:“小人们拿住了乌富昌和一个村里的年轻人,乌富昌下毒不成,那年轻人又到院外探看,被我们一并拿住,此刻就关在乌富昌的院子里。”
秦缨和谢星阑对视一眼,心底皆是一阵恶寒,这村内人与世隔绝,同他们无仇无怨,却只是为了护着作奸犯科的村中人便要对他们几十人下此毒手!这样狠毒的心肠,又岂止是野蛮愚昧可解释?
待回到乌富昌的院子,果然见屋檐下,乌富昌和一个年轻人被绑了起来,秦缨打眼一扫,“那孩子呢?”
冯萧低声道:“那孩子受了惊吓,但也古怪,只哭不闹,小人已将他锁进了屋子,有人在门口看着,说在屋子里哭着,没什么异常。”
秦缨沉吟道:“那孩子在我们上山前说了一句山上有鬼,多半是知道什么,但还是先审问他们吧,免得吓着那孩子——”
几个嫌犯皆跪在院场中,纵然已是阶下囚,脸上却尽是蛮横之气,仿佛打死都不会开口,谢星阑目光扫过几人,盯着赵武道:“等余下三人被带回来。”
又等了两炷香的功夫,乌永忠和另外二人被押送进门,一进门,其中一个面生的中年汉子便往乌富昌身上看去,乌富昌见到他也满眸急迫,可如今众人都被捉拿,谁也无回天之力,乌富昌侧了侧脸,朝西厢房示意,这中年汉子明白过来,低垂着脑袋跪在了地上。
谢星阑盯着此人:“你是乌玉强的父亲?”
跪地的男子满脸血污,闻言一愕,却又咬牙撇过头去,谢星阑视线锋锐的扫过这几人,“你们不愿说,很好,那便去一家一户的,将他们的妻儿带过来!你们能为同村手足以身犯险谋害他人,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为了妻子儿女做到哪一步。”
谢星阑好整以暇看着他们,语声一厉,“去将田地对面那家女主人和孩子带过来!”
谢星阑语声阴沉,威势慑人,不仅令几个村汉面色微变,便是李芳蕤都一惊,她一脸不赞同地看向秦缨,秦缨却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眼见谢咏应声而去,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村汉当先忍不住了,他直起身子左右探看,见其他人毫无所动,立刻咬牙道:“怎么到了这时候,你们都哑巴了?他们要害我娘子和儿子了,你们怎不拼命了?”
说完此话,这人还想朝谢星阑扑来,却被身后翊卫猛然按住,此人憋红了脸,怒吼道:“有本事冲着我来,害我娘子害我儿子算什么本事?”
谢星阑冷笑,“你胆敢谋害朝廷命官,却还知道顾念妻儿?你们此番罪大恶极,将来各个都要被斩首示众,且等变成鬼魂回来照顾妻儿吧!”
这男人一听登时瞠目,不知想到什么,他牙关一咬看向赵武,“乌永兆,你这次要害死全村人了,若非你将这些人引进村来,我们又何至如此?!早就说过这些人不好对付!”
他怒不可遏,也引得身边几人动摇,谢星阑微微眯眸,“你们所犯之罪难恕,但若是受人挑唆的从犯,倒可罪减一等,若主动坦白罪行,还可——”
“大人,小人交代——”
谢星阑话还未说完,那络腮胡子便一改强硬之色,他愤愤道:“这人是我们村中七叔家的次子,是他,都是他,他说官府衙门若知道我们赤禹族后人,便连最后这点活路也不会给我们,这才要我们将你们全都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