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来到灵堂,先撞见了几个面色古怪的客人,谢正襄和林氏正在送客,见他们来了,便让李忠和去送,自己压低声音道:“父亲口唇边又流血了,刚才来的是父亲的表侄女,说要去瞻仰遗容,结果一看,差点没吓得仰倒。”
谢星阑和秦缨直往灵堂而去,到了棺椁旁,果然看到谢文舜唇角溢出一线黑血,秦缨眉头微皱,掏出丝帕倾身,沾了些黑血后,仔细探看,没多时便皱眉道:“和前次一样,血色多,腐水少——”
她走到棺椁旁,仔细看谢文舜乌青的脸,“他已死亡两日,吐出的多有血痂,这只能表明他体内有出血处,死后五脏六腑不再运转,出血量便在体内积累,又因尸体腐败反流出食道与气道,再与腐水一同流了出来。”
秦缨沉声道:“若无别的缘故,那便是心疾引发的内脏出血。”
谢正襄在旁道:“我也常听说有人患病会吐血,只是父亲这血生前未吐出,死后才慢慢溢出,实在有些骇人,如今府中多事之秋,大后日出殡之后,得继续做法事才行。”
谢星阑盯了谢文舜片刻,问道:“何时出殡?”
“午时三刻。”谢正襄道:“是请了白马寺的高僧来看过时辰的。”
谢星阑点头,谢正襄忙吩咐小厮为谢文舜整理遗容,眼见唇角黑血被擦干净,谢星阑道:“既同前次相差无几,那我们便先着紧着火之事了。”
谢星阑要走,谢正襄欲言又止道:“非要查吗?那院子年代久远,昨日太阳又大,会不会是被晒久了,自己燃起来了?”
谢星阑蹙眉,“这怎可能?”
谢正襄忙道:“有可能的,一年前府内便生过一场小火,就是因为墙角一处干枯的花草没人打理,太阳晒久了,一下晒得起了火。”
秦缨拧眉,“是何处着火?”
谢正襄道:“就在东北方向,给麟儿准备的院子后园里,墙角一丛芭蕉枯了,因麟儿当时还跟着她母亲住,便无人打理,就那么堆了半年,有一日忽然起了火,当时夏天,又是大白天,谁也不会去那后园中放火不是?只能证明是自燃的,还常听闻有几年酷暑之时,城外山上还有山火自燃的,难道也是人为放火不成?”
谢星阑眉头紧皱,秦缨这时道:“确有山火自燃,但那多为雷击火,只靠暴晒是很难起明火得,且通常起山火,多为枯朽草木,和菡萏馆的情况绝不一样。”
谢正襄见秦缨语气严肃,一时不敢再犟,“这……这我也不知了,那查吧,看能不能查出什么来。”
谢星阑和秦缨离开灵堂,再往菡萏馆而去,走在半途,谢星阑见秦缨若有所思,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秦缨微微眯眸,“我在想起火在申时一刻,在整日最为暴晒的那几个时辰之中,虽不至于像三老爷说的,房顶被晒得自燃,但或许真的与日头有关,暴晒、高温,这些都可以加速起火,火势亦更迅猛,并且,木材虽不会自燃,但有一种东西被晒,是可能自燃的——”
谢星阑蹙眉,“是何物?”
“是一种叫白磷的矿石粉。”秦缨说完看向谢星阑,“还有火折子里的火石,多为硝石与硫磺之物,有这些东西,再加上极易燃之物才会起明火。”
谢星阑心弦微动,“因此你怀疑凶手用了类似的延时之法?”
秦缨点头,“如此才可解释为何在烈阳高照之时动手,但墨韵说,这两日除了谢清芷之外,并无其他人去过她们院中,先去火场内搜吧,若真是硝石,或许会留下痕迹。”
谢星阑应是,等回了菡萏馆,当先见李芳蕤和谢清芷站在小楼边上,而谢坚领着人在火场中奔走,手脚皆沾满了黢黑的炭灰。
“你们回来了!听说老太爷又吐血了?”
李芳蕤急忙一问,秦缨颔首,“与前次一样。”
李芳蕤撇嘴,“看来真是病得狠了,没道理一点外伤淤青都不见,却大吐血的。”她又看向火场中,“还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呢。”
谢清芷也道:“烧成这样,不知会否损毁证据。”
秦缨先问,“你姐姐如何了?”
谢清芷叹气,“伤处疼得厉害,昨夜一夜都没睡着,天亮后才昏睡过去,适才我听闻县主和四哥来了,便留了人照看,自己过来瞧瞧进展。”
正说着,谢星阑走入小楼台阶,谢坚立刻迎了上来,禀告道:“公子,砖石瓦砾太多了,还有木材烧焦的焦炭,暂时没发现有何古怪之物,咱们人手不太够,小人打算让府中小厮跟着一道清理,看看能不能清理出来——”
谢星阑颔首,又挽了挽袖口,自己也入内探查,见秦缨要跟上,谢星阑道:“你们在外候着便是,你放心,我比你熟悉硝石。”
秦缨眨了眨眼,点头后看向谢清芷,“不知二小姐能否带我去你二弟的院子看看?听说那里一年前也起过火?”
谢清芷一惊,“县主如何知道?”
“你父亲说的。”
谢清芷点头,“自然可以,县主跟我来——”
李芳蕤见状连忙跟上,三人离开菡萏馆,一路往东行,谢清芷道:“一年前的确起火过,不过那后园中除了枯萎的花草之外没别的易燃物,因此火势没起来,有人在院墙外看着冒烟,便喊了人,很快就扑灭了——”
秦缨道:“你父亲说火是自燃。”
谢清芷点头,“是去岁七月中,天天大太阳,晒得护城河都干了,起火时在午时前后,开始也吓了一跳,后来虚惊一场就算了。”
秦缨若有所思,李芳蕤道:“怎么了?你觉得古怪?”
秦缨道:“便是枯草,被晒得起火也不寻常,我在想会否是府中有何易燃之物,被带到了各处,却无人察觉。”说至此,她看向谢清芷,“府上都做什么生意?硝石之类的易燃之物可存得多?”
谢清芷摇头:“这些东西不多的,寻常买来少量存着,要买的多,还得去和官府拿文书呢,我们名下也没有矿场的,府中多做丝绸、茶叶还有玉石的生意,湖州产丝绸,哦对了,我们还开着绣楼,并且生意的存货极少搬回家里,与起火当无关。”
李芳蕤莞尔,“绣楼?这里是什么绣?”
“江州双叠绣最为有名。”谢清芷眼神微闪,低声道:“林姨娘当年便凭着一手双叠绣入府的,她是弥湖县人,那边盛产轻云锦,也多绣娘,双叠绣加上轻云锦,是本地官员每年送入京中的贡品。”
秦缨早知林姨娘是绣娘出身,闻言也不意外,李芳蕤唏嘘道:“她当年入府之时,只怕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这府中半个女主人。”
谢清芷抿唇,“是啊,她出身贫苦,几岁便去学刺绣,后来算是飞上枝头了。”
李芳蕤忙道:“二小姐也不必灰心,你父亲若真的将她扶正,那可真是要叫人看笑话了,为了谢氏的名声,也不该如此。”
谢清芷苦笑一瞬,却不好说林氏有两个儿子傍身,扶正多半是早晚的事。
绕过一片亭台楼阁和一处荷花汀,便到了谢星麟的院子,谢清芷和守门的小厮说了两句,小厮不敢不放行,又一路跟着将她们带往后园,走过两段廊道,又入了两处月洞门,小厮指着东北面的墙角道:“着火的地方就是那里,是一丛枯萎的芭蕉树,本来都长得很高了,结果那年干旱死了,后来都改种腊梅了。”
才改种了一年,二尺来高的梅树仍然光秃秃的,因谢星麟尚未搬过来,景致稍显的有些单调,秦缨目光四扫,忽然看到了一墙之隔的二层小楼,她问道:“那是谁的院子?”
谢清芷忙道:“是谢星麒的,是父亲专门给他修的藏书阁,也是他平日进学之地。”
小楼精巧别致,二楼的几扇轩窗开着,隔了一道院墙,能看到窗口养着几盆名贵兰花,秦缨点了点头,秀眉紧蹙地望着着火之地,李芳蕤也拧眉道:“难道真被晒到自燃?这里是后园,总不至于外头有人扔了火星子进来吧。”
秦缨看那小厮,“当时发现起火的时候,只有芭蕉树着了?”
小厮应是,“芭蕉树根还有得救,上面的叶子都枯黄了,后来一把火全烧了,周围也都是些花花草草的,也被烧的没眼看了。”
秦缨眉头越皱越紧,因是谢星麟的院子,也不好多留,没多时三人便走了出来,见秦缨不语,李芳蕤自顾自与谢清芷说话,“你父亲专门为谢星麒建了书阁,却又让他习武,那是想让他走文官的路子还是武官的路子呢?”
谢清芷道:“还是想让他考功名的,他如今十六岁,已经中了举人,再等下一届春闱,或许便能得个进士及第,到时候好歹能混个一官半职了,习武只是因为五叔家的五哥习武,父亲觉得不能让他被五哥比下去,便让他也跟着岳教头习弓马之术。”
李芳蕤微讶,“教头?教谢星卓的是个教头?”
谢清芷道:“应该是吧,都是这么说的,岳师父是江州旭县人,与五叔年岁相当,当年救五叔之时,是刚从军中归来,说是他因为从军,定好的亲事黄了,父母病死都不知情,后来办了父母丧事,悲痛之余辞了军中差事,说因他箭术极佳,在军中是个小教头,教五哥也教的不错,谢星麒跟着学了几年了,也长进极大,谢星麟才六岁,父亲也让他跟着做做样子。”
李芳蕤轻啧,“你父亲对他们给予厚望,谢星麒不到十七便中了举人,可见是个文采极好的。”
谢清芷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父亲花了许多银钱送他入书院,又让他拜在山长门下,如此便算了,为了让他考上,家里还求神拜佛,不仅在白马寺添大海灯,还请了高僧开过光的文昌帝君与魁星小象回家供奉,甚至还供奉了一尊观音,就在您刚才看到的小楼上,平日里听说哪里有神佛灵验,必定是要去拜拜的,还要花金银求法器,只为了让天上神佛保佑谢星麒早日高中,只为这些花出去的银钱,少说得有几千两银子。”
李芳蕤倒吸一口凉气,“几千两银子都能办书院了!”
谢清芷叹气,“有什么办法呢,祖父在的时候不仅不阻止,只在旁推波助澜,再加上林氏也事事喜欢求神问道,父亲便更是执念于此了,半月之前,林氏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咒符和两个偏方,竟是一张阴阳合欢之方……”
谢清芷语气间尽是不耻,秦缨和李芳蕤则未懂,秦缨道:“这是什么方子?”
谢清芷敛眸,低声道:“滋阴补阳,求子的方子,说是那符水要熬成汤,男女一同服下,两张方子,一是滋阴的方子,女子煎服,一是补阳的方子,男子煎服,林氏是看着两个儿子都不够将她扶正,便想趁着不算年老,要再生一个,她今年三十又三,再等两年是彻底没指望了,因此才走了这些旁门左道。”
谢清芷冷嗤一声,“她说是补气归元的药,结果还没喝两天,便被祖父身边的管事发现不妥,那管事是个会医理的,一日看到了她的药渣,便察觉她在撒谎,那药渣里头的药材极烈,还有些见不得光的药引子,祖父便将她叫到跟前令她拿方子,她拖拖拉拉拿出来,果真是十分阴损的,她本不敢说是阴阳方子,却被祖父身边的管事看了出来,不得已,她才承认是想再为家里添丁,但不敢随意给父亲用药,便想自己先试试。”
李芳蕤一惊,“她不要自己的命了吗?”
谢清芷摇头,“为了做名正言顺的谢氏夫人吧,她一日不得扶正,名字便上不了宗谱,永远是个妾,我和姐姐辈分再低,再不得父亲喜爱,也终究是她的主子,她见儿子顶用,自然想再试试,幸而祖父发现得早,否则她必定要劝父亲一同服药,后来她将方子烧了,又给祖父和父亲赔罪,他们谅她是想为谢家添丁,便算了。”
李芳蕤和秦缨面面相觑,谢清芷苦笑道:“让县主和李姑娘笑话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本不该出这样的事,但我父亲糊涂,但凡找个高门贵女做我们的继母,我和姐姐也不至于如此不服气,那次她虽得了训斥,但也不知说了什么,反倒令父亲感动,十月初一寒衣节祭祖那日,竟然让她进了祠堂,就是如此,才让姐姐生了好大的气,那几日姐姐和父亲、祖父都吵过,祖父去世前的那晚,也是有此生发而来。”
李芳蕤无奈道:“如今你祖父过世,你们都要守孝三年,她只怕没这样的心思了,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
谢清芷摇头,“父亲无官身,只怕不会如此守规矩,林氏也不会死心的,说不定哪日就会劝服父亲偷偷用那些方子,为此,姐姐还偷偷将方子留了一份。”她抬眸看向菡萏馆的方向,“只可惜,这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烧毁了。”
秦缨蹙眉,“你姐姐如何知道?”
谢清芷道:“府里好些下人都是母亲带过来的,这些年对姐姐忠心耿耿,当初祖父发现不妥后,那管事并不肯定,因此抄了一份方子,叫那人拿去城南,找了道士查问,便是从那跑腿之人口中探问出来的。”
李芳蕤叹了口气,“你们姐妹也实属不易。”
秦缨未立刻接话,她本毫无头绪,但听完谢清芷此言,便好似重重迷雾之中窥见了真相的一抹浅影,她步伐加快,“我们回菡萏馆,看谢星阑有无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