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与次孙,皆非谢氏血脉?”
谢正襄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看向岳齐声,“你莫不是说,他们都是这贱奴之子?!”
他胸口气血翻涌,“谢星阑,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不仅是谢正襄目瞪口呆,便是围看众人,也都惊出一身冷汗,那鬓发花白的老者忍不住道:“四公子,谢星麒年已十七,而岳齐声是十年前才来了老五府上,事关子嗣血脉,这话可不能乱说。”
“三老爷,小人来五老爷府上多年,私下连话都未与林姨娘说过,怎会生出如此荒谬的指责?”岳齐声苦涩道:“小人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动这样的心思!”
谢星麒和林氏亦是满脸屈辱,林氏哭道:“老爷,麒儿和麟儿是谁的孩子,难道您还不知晓?我再卑贱,也担不住这等指控,我……我愿以死明志……”
林氏目光四扫,忽然直勾勾看向谢文舜停在院中的棺材,就在她要迈步时,身边的谢星麟一把抱住了她,“母亲……母亲我怕……”
“四哥,四哥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子吗?”谢星麒赤红着眼,语声悲怆道:“就因为我母亲只是妾室,连我并非父亲亲生之子都编造出——”
“岳齐声,原名周越城——”
不等谢星麒狡辩下去,谢星阑扬声打断了他,“他老家在江州弥湖县三河镇,而非旭县,他家中本是乡里富户,十五岁从军,在他二十岁那年,父母相继病亡,家道也中落,而因他多年未归,与他幼时定下亲事的未婚妻也失了联系。”
谢星阑声沉若水,只听得林氏面上血色尽褪,谢正襄不敢置信,谢正彦此时开口道:“这便是说岳师父用了假身份?林姨娘是与他定亲的未婚妻?”
谢星阑颔首,“林姨娘为弥湖县白莲村人,两家本是远亲,在岳齐声父母死后不作数,而林姨娘入江州城做绣活儿,更是归家渐少,贞元二年年中,岳齐声从军中返回替他父母丧仪善后,据他族叔回忆,那是他倒数第二次回乡,离开时他曾扬言,要入江州城找到未婚妻下落,那一年,正是谢星麒出生头一年。”
“岳齐声最后一次回乡,便是十年之前,他回乡卖了祖宅,说要从军不回来了,从那以后,乡里乡亲就失去了他的音讯,谁也没想到他换了个名字,一直在五叔府中当武艺教头,而他的未婚妻,竟就在一墙之隔的府邸中。”
谢星阑说完此言,吩咐谢咏,“把他表叔带进来。”
谢咏应声而去,再回来时,便带着个着布衣的老者进了门,那人进院子后目光四扫,当看到岳齐声之时眼瞳一颤,“越城,真的是你,官爷来查问之时,我还不相信,这么多年,我只以为你死在了战场上!越城,你怎么不回乡看看啊!”
看到老者,岳齐声眼底的光迅速暗淡了下来,他眼珠微转,忽然跪倒在地,“请老爷恕罪,我……我的确用了假名字,那是因为十年前我在军中得罪了上司,是逃出来的,我怕军中追查治罪,便改名换姓了,至于林姨娘,我与她确有旧识,但那也是我进了老爷府中才知晓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又怎敢说我与隔壁那位夫人是故人?”
谢星阑冷笑一声,“如此多巧合,你竟还敢辩驳,那你与林氏次次去白云观幽会,又做何解释?”
岳齐声与林氏齐齐色变,谢星阑利落道:“把秋莲带来。”
此言一出,林氏眼瞳陡然瞪大,“不——”
她下意识轻呼,立刻引来谢正襄目光,谢正襄盯着她,眼底戾气越来越重,只将谢星麟吓得哇哇大哭,谢星麟抱着林氏道:“母亲,什么叫幽会,为什么要岳师父跪着,母亲不是说要我们敬重岳——”
谢星麟话语一断,是林氏捂住了他的嘴巴,谢正襄眉头大皱,上前两步,一把将谢星麟扯了过来,“麟儿,你刚才想说什么?”
谢星麟哭声震耳,“我——”
眼见谢星麟要说下去,林氏骤然喝道:“麟儿!你住口!你要害死母亲吗?”
谢星麟泪眼巴巴,看看林氏,再看看谢正襄,再不敢说一字,谢正襄不可置信地望着林氏,“你,你不让孩子开口?莫非你真的心里有鬼?!”
林氏还未答话,一个面容清秀的侍婢被带了进来,正是林氏身边的贴身丫鬟秋莲,谢正襄捏着谢星麟的手,转头瞪向秋莲,秋莲本就红着眼眶,此刻跪倒在地,嘤嘤哭起来,“奴婢,奴婢有罪,求老爷饶命——”
谢星阑寒声道:“把你知道的事如实交代。”
林氏喝道:“秋莲!枉我平日里待你如亲妹妹一般,你休想污蔑我!你污蔑主子,被打死都不为过——”
秋莲肩背缩起,颤声道:“姨娘,奴婢也是没法子了,这事暴露出来,自然第一个查问的便是奴婢,如今老太爷死了,奴婢若替您隐瞒,是要坐大牢的……”
谢正襄眼瞳紧缩,“你这贱婢!你都知道什么?!”
秋莲伏地哭道:“老爷饶命,奴婢都是被姨娘逼得,姨娘求子心切,又与岳师父有旧情,这几年去白云观,其实都是为了与岳师父相会,她去观中,与岳师父并不在一处斋院,每次她都换了奴婢的衣裳出门,让奴婢替她抄经,待私会回来,我们再将衣裳换回,如此遮掩下来,从未被人撞见过,但姨娘次次出门都要戴着帷幕,观中小道们必定好奇过,奴婢无一句假话,只要去观中细细查问便可……”
谢正襄一口气卡在喉头,身形都软倒下来,他的亲信小厮在近处,见状忙上前将他扶住,谢正襄面无血色看向林氏,咬牙道:“你这贱人,我……我这些年待你如何,你最是知道,因为你,我连续弦都不曾,你竟……你竟背着我去偷汉子!”
秋莲证词一出,林氏与岳齐声通奸便是板上钉钉,围看众人目瞪口呆,都未想到被谢正襄宠了多年的爱妾,竟给他这般耻辱!
林氏还想否认,“不,我没有……是她血口喷人……”
谢正襄并不理会,只瞪着秋莲,喝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伺候她十多年了,麒儿和麟儿,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秋莲呜咽道:“大公子奴婢不知,但……但姨娘与岳师父,已有至少□□年的来往了……”
谢正襄眼眶赤红,目眦欲裂,他转头盯着林氏,某一刻,他身子忽然往前一倾,抬脚就朝林氏心口踹了过去,林氏“痛呼”一声倒地,谢星麟哭着扑过去,谢星麒亦哽咽道:“父亲,父亲莫要信他们的说辞!”
谢正襄怒意勃然地瞪着谢星麒,“秋莲是你母亲最信任的侍婢,跟了她十年有余,她说的话岂能有假?你莫非当我是傻子不成?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谢星麒忙跪地道:“不,父亲……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您的儿子,他们根本没有证据,他们想毁了儿子……”
谢星麒说着,又情急地看向林氏,“就算……就算母亲后来犯了错,但这一切与儿子无关,我是您唯一儿子,父亲,您莫要被他们蒙蔽!”
谢正襄怒意一滞,眼底生出了几分茫然来,这时林氏哭着跪行过来,拉着谢正襄的袍摆道:“老爷,麒儿和麟儿都是您的孩子,您莫要听信馋言!是他,都是他,都是他利用旧事强迫妾身,妾身心里只有老爷一人,妾身是被迫的——”
林氏指着岳齐声,眼底愤恨难当,岳齐声一愣,万没想到林氏会有此言,他明白大势已去,已做最坏打算,可林氏之指责,直似一把利箭刺穿他心腔。
岳齐声不解地看着林氏,“你——”
“你住口!我早就说了当年婚约便非我本意,若非你苦苦纠缠,逼我就范,我又怎会有今日?你害了我还不够,还要害我的孩儿,我——”
林氏越说越气,一时目露凶光,视线四扫后,忽然抬手往发髻摸去,服丧期间,一应饰物皆去,如今她发髻上,只有一根木簪挽发,她一把拔出木簪,忽然披头散发地往岳齐声扑去,“我早就应该杀了你——”
“住手——”
秦缨与谢星阑一声惊呼,围看众人亦吓得连连后退,只听一声闷哼响起,谢坚等人没来得及制止,林氏手中木簪,已刺入了岳齐声胸膛。
血腥味骤起,林氏看着岳齐声胸口洇出的血红,疯魔似的面上一愣,待看清岳齐声面上的痛苦之色,她受惊一般松开手,一时泪如雨下。
“你竟不躲,你为何不躲……”
岳齐声背脊直挺挺的,目光一垂,便见木簪牢牢扎在自己心口,他唇角紧抿,不发一言,随着胸前血色蔓延,终于难以支撑,直直往一旁栽倒下去。
林氏泪眼滂沱,看着沾了血色的右手似疯似癫,谢星阑忙吩咐道:“去请大夫——”
木簪刺入两寸,谁也不敢将其拔出,谢正襄闻言喝道:“请什么大夫,他正是该死!还有你这贱妇,你以为你刺死他,便可还自己罪过?”
林氏充耳不闻,只看着岳齐声唇角也漫溢血色,她双手无措的挥舞,一时想去扶,一时又怕触碰,只眼泪越来越多,喉间亦迸压抑的悲哭。
谢正襄瞧见这一幕,大骂道:“好一对奸夫□□!你,你们——”
他呼吸渐快,胸膛起伏越来越大,若非腿脚瘫软,他只恨不得上前再补一簪,眼见林氏只望着岳齐声哭,谢星麒万分着急,他跪着向前两步,“父亲,父亲息怒,母亲她出身乡野,未受教化,这才行如此丑陋之事,父亲想如何惩罚都好,莫要气坏了身子,父亲还有我和弟,不,父亲还有我……我替父亲料理她们!绝不让他们污父亲眼睛——”
听见这话,谢正襄心底疑虑有一瞬打消,望着这张从小宠爱的面庞,他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麒儿,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血脉……”
“阿城哥——”
林氏忽然轻呼一声,却是岳齐声呛咳起来,随着咳嗽,越来越多血色从他唇角溢出,林氏终于忍不住,连滚带爬地到了岳齐声身边,她抱住岳齐声的脑袋,大哭道:“等大夫来救你……等大夫来……”
谢正襄怒目圆瞪,指尖颤颤巍巍地指着林氏,“贱妇!你怎敢!这些年我锦衣玉食养着你,若非是我,你不过就是一贱婢,当年你连猪狗都不如,你——”
血色顺着岳齐声唇角而出,染红了林氏素白的丧衣,岳齐声唇角微动,却说不出话,只费力地想要推开林氏,望着他这般模样,林氏忽然红着眼睛瞪向谢正襄,“我是猪狗不如,可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当年若非你□□与我,我又怎有今日?!”
众人一阵哗然,谢正襄直气得面皮抽搐起来,口中却道:“那、那是我给你脸面,你却不识抬举,水性杨花,天生□□……”
林氏眼底闪过一丝嘲弄,看了岳齐声一眼后,忽然转眸望着谢星麒与谢星麟,她哽咽道:“麒儿麟儿,你们有我这样的母亲,便是留在谢家,也一辈子无法抬头做人,既是如此,还不如认了亲生父亲,谢正襄便是再富贵,他也不配做你们父亲——”
林氏此言,便似承认了谢星阑的指证,众人惊震无比,而谢星麒却如避蛇蝎般摇头,“不不,母亲休要胡言乱语,我是父亲的儿子,父亲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休要乱说——”
谢正襄一口气梗住,人瘫倒在小厮怀中,小厮连声唤“老爷”,又扶谢正襄坐在地上,林氏见他如此,只一边落泪一边笑了出来,“当年我根本不愿为你妾室,是你□□了我,我们这样的卑贱之人,在你眼中连虫蚁都不如,那几个月我生不如死,见我数月未有身孕,你便想将我丢开,而我若出门喊冤,你们便能随便罗织罪名判我死罪——”
说至此,林氏眉眼悲怆起来,“阿城哥来找我之时,我一个字也不敢乱说,我只怕他找你谢三公子拼命,我与阿城哥幼时定亲,谨守礼仪,那时我已是残花败柳,在他离开之前,将自己给了他,就是那一次,我便有了麒儿……”
林氏看向已说不出话来的谢正襄,“后来有身孕,阿城哥也不在我身边,我不可能挺着大肚子回乡,便想事已至此,至少要得到荣华富贵,也能有个依仗,便令你以为那是你的血脉,到了生产之时,人人都以为我足月而生,可其实我服了催产药早产,因我害怕拖得太久闹出破绽……”
“不,母亲,求您别说了——”
谢星麒绝望大喊,谢正襄则怒目似剑,他目光在岳齐声与谢星麒之间来回,忽然眼瞳一颤,至今日,他才看出岳齐声那双长在古铜色面庞上的眼睛,与谢星麒竟有六七分相似,他一口银牙咬碎,只恨不能当场杀了林氏!
“这后来十几年,每一次与你同床都令我作呕,你怪先头那位夫人生不出儿子,那是因为你命里便没有儿子!你年轻时流连花街柳巷,早就损了身子,大夫说你肾阳虚亏,你恼羞成怒将大夫打出去,但只有我知晓你痿不能支,怎来子嗣?!”
林氏深吸口气,“这些年床笫之间我没有一次快活,你却还因你那一寸镴枪头洋洋自得,还妄想着能有儿子,做你的春秋大梦!你不知阿城哥多么勇武,你与他相较,真是与不能人道的太监无异,你这样的人,怎配有儿子?”
“你——噗——”
谢正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刚说出一字,便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这一下吓坏了众人,几个谢氏宗亲连忙上前来探看,只见谢正襄死死盯着林氏,一转头,又看到了红着眼眶的谢星麒,谢正襄剧烈地喘息,某一刻,他忽然费力地道:“她们……一定是她们合谋害死了我父亲……死罪,判他们死罪!”
谢星麒满脸绝望,扑上来恳求道:“父亲,您是我亲生父亲,我没有害过祖父,根本没有那莫须有的证据,父亲……”
谢正襄满嘴是血,奄奄一息,却回光返照般理智起来,他一巴掌挥开谢星麒,又指着那黑漆漆的棺椁道:“开棺,开棺验尸,请、请仵作开腹——”
谢氏宗亲们惊骇难当,纷纷出言相劝,但谢正襄铁了心,一双眼睛直勾勾望向秦缨与谢星阑,秦缨沉沉一叹,“宋大人,请州府仵作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