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除了祁凤的师尊,鲜少有人直呼她之名姓,而眼下,区区魔物,竟敢大言不惭地与她叫板,这叫人委实不快!
“三百年又如何?若我想,再封你个三千年也不在话下。”
祁凤并未夸口,这个玄真结界是当初他们师兄妹三人合力布下的,而如今一个无相境的大乘宗师,随随便便就能再布上十层。
“哈……你当真是一点没变。”那魔物嗤笑道,“那你此回是来加固封印结界的?”
好不狡猾!祁凤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面上却无动于衷,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可曾听过八歧梦华录?”
那魔能耐不大,讨价还价的本事倒是了得。
“你信我吗?要是我说那半部在我这里,你可愿解我封印?”他又道,“或者,你同我说说为何要寻梦华录?我这个人很容易感动的,也很讲道理,你意思意思求我一下,我铁定就心软了。若实在不行,你再拿三千年封印吓吓我,保不准我会乖乖就范呢?”
祁凤听到东西在他那里时心中大喜,惊喜之余又觉得这魔未免猖狂,甚至有些痴心妄想,她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杀意,对方似乎感受到了,却不以为意,笑道:“你要杀我。”
他很肯定,她亦没有否认,淡淡道:“废言休说,东西给我,我自会解除封印。”
“然后杀我?”他反问道。
祁凤没有再理睬他,手中结印,灵息流转,眉间殷焰真印浮现,她合上双眼默念一连串解封咒言,不多时,玄真结界的金色光芒便渐渐淡去。
光阵之中,只见一棵化作黑焦的、光秃秃的参天巨树,屹立于寸草不生的远古战场之上,那魔物垂着脑袋背靠树干,像睡着了一样。
他的衣物残破不堪,露出的皮肉和焦裂的树干一般无二,他一头白发生的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和嘴,沾满了干涸许久的血斑污迹。
他的胸口插着一口绝世神兵,刀柄末端挂着一截断掉的琉璃坠,柄上镶嵌着玲珑剔透的丹松石,火红的凤纹自刀柄缠绕至刀尖,随着刀刃深深没入他的胸膛。
那是祁凤曾经的佩刀,栖梧,三百年前,她亲手刺入天魔体内的,染上修者精血的,封魔之器。
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魔气和肉身腐烂的恶臭,祁凤未近身便嗅到了异味,她忍不住蹙起眉,飞速掐了个掩息诀,还似乎听到了极轻的一声笑。
祁凤走至他身前,背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抬起头来,隐约可见一张可怖丑陋的脸,眼眸处有许多条利器划伤的疤,年代最久最深的,似是致使其双目失明的那一道。
“祁凤,你还是这么美。”
他分明看不见她,这近乎感慨的赞美却说得如此情真意切,跟真见着了这脱俗之人一般。
祁凤虽不反感,却觉得被冒犯到了,她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指尖挑出血来滴落刀身,继而一手握上刀柄,红光之中乍现金芒,刀身裹挟着黑色魔气缓缓从他胸口抽出。
突然,那魔物像发病似的伸出右手,掌心紧紧握住了祁凤的刀,任由向外抽走的刀刃割破他的皮肉,他一边发出如野兽般的低鸣,一边失神地喊着她的名字。
“祁凤……祁凤……祁凤!”
栖梧完全从他胸口脱出之时,魔气骤然大增,他仰天深吸了一口气,捂住胸前那魔气四溢的伤口,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站起身来,与她面对面站着。
祁凤虽为女子,身长却足七尺,可对方佝偻着背,竟较她还高出许多。
他全身上下没块好肉,身体干瘦得更宛如一具白骨,可她抬眼扫了一下,骨子里那股不服的劲儿就莫名其妙地跑了上来。
他似要朝她走近,刚伸出手,她便运起灵息连忙倒退了数十丈,唯恐避之不及。
“东西呢?”祁凤冷声道。
“你离我太远了。”
“住嘴!”祁凤怒极,嫌少表露出来的狠戾终于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下发作了。
他收回了手,垂头不语,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八歧梦华录是八歧山战役遗留在世的神迹,追思往事、恍如梦境谓梦华,重塑时空,逆天改命乃神迹。可偏偏这法宝需青阳弟子之能加上天魔之力才能开启,故此,你派那些个真人才将它视为禁忌。”
“有因才有果,祁凤,你欲成仙,必先堕天。”
话毕,即见他满是鲜血的右手掌心魔气翻涌,半部残卷赫然现于眼前,与祁凤方才得到的那半部一模一样!
“祁凤,你要离我再近些,近到让我足够看清你的脸。”
祁凤默然不语,捏紧栖梧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看着他手中的残录,终是妥协,朝他走去。
她与他掌心对着掌心,赤金色的灵息与黑红魔气萦绕在周围,手中残录也渐渐合二为一,忽然他又强施了几道力,他的手便完全覆上了她的。
祁凤看了他一眼,他似有感应般曲起指节,与她十指相扣……他掌心的伤口还在淌血,而她的手心触着,贴在那道外翻的血肉上,浑身如过电一般,背上的伤也好似裂开,她忽感疼痛难忍。
掩息诀此刻像是失灵了,祁凤乍然嗅到他身上莫名的血腥与焦臭,竟痛苦地闭起眼,连开口的声音都染上了一丝颤栗:“不准……我不准……”
话未尽,金色光阵临空开于落英岛上方,霎时风云变色,三光皆掩,他倏地凑近,对着她的嘴唇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一下便咬破了血肉。
祁凤吃痛睁眼,却见他嘴唇翕动,一滴浑浊的血泪顺着脸颊滑落,而他的人,声,全都消逝在了绚丽夺目的华光之中。
叶落无声,清风徐来,门檐下的占风铎响作一阵渺渺轻音,祁凤倏然睁眼,从竹榻上坐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清净峰的一粟居,季青与司宸正伏在红木雕花桌案上下棋。
见她转醒,司宸惊恐不已地嚷了起来:“不会吧不会吧!小师妹怕不是万年玄铁打的肉身,居然才睡了三日!”
“司宸,莫要大惊小怪。”
季青不以为然,只因青阳山除了开山师祖道微真人和八先锋之一的若谷真人,这第三位天赋异禀、声名鹊起的女修士,便是他的小师妹。
祁凤凝眉不语,斜眼望见榻前铜镜上照出的那人,一头如瀑青丝,掩在巴掌大小的脸上,右颊有痣,眉眼如昨,额间殷红真焰印却化作一道平平无奇的青阳印,因她的转醒而渐渐隐去。
她敛下眼眸,伸出手运转灵息,心下已有七分了然。唇上血淋淋的痛感渐消,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于左掌掌心,思及那魔,心绪竟有一丝莫名的翻涌。
她抿唇愣神,似在回想什么,许久才淡淡地开口问道:“师兄,这三日内师尊可有说过什么?”
三百年前的苍溪魔祸数月前,正是祁凤突破晖阳境修至乾元境初期之时,她昏睡三日,苏醒之后她的师尊便召他们师兄妹三人前去青阳殿,下了一道去苍溪洲除魔卫道的命令。
“师尊要我们前去青阳殿议事。”果不其然,一试便知,季青颇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又道:“乾元修士未卜先知?”
“炼气为神,名曰神人!神人!大师兄你傻啦!”司宸接过话头,棋也不下了,跑过来拉起祁凤左看右看。
季青摇了摇头,看着司宸闲不下来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你也是神人,神智不清的那种。”
这司宸听着,又转身去与季青掰扯,似是不想让大师兄占一丁点嘴上便宜,季青的伶牙俐齿较于司宸是有过之无不及,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也没见到底谁真得了便宜。
祁凤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不知为何平添了几分剪不断理还乱的无言情绪。
季青还未坐上掌门之位,司宸亦没有登仙,师尊还是她的师尊,这些人,这段曾经拥有的漫长岁月,在渺渺仙途上确实不过沧海一粟,但如今回看,竟忽觉心头温热。
她不明所以,只道人情难偿,在所难免。
“师兄。”
她喊了一声,季青和司宸便都静下来望向这边,对上他们不解的目光,她弯起眼,淡淡地勾起唇角,鲜见的发自内心地说了句:“谢谢。”
季青和司宸愈发迷惑,面面相觑,各有惊异。
祁凤见状忍不住清声道:“我已无恙,师尊本就鲜少召见,加之他老人家飞升在即,我等还是速速前往罢!”
司宸本想说些什么,却被季青打住了话头,他道:“言之有理。”
青阳殿内,一派肃静,朴素无华又不失风雅的装潢与百年之后并无多大区别,门派青莲圣华印高悬于正中墙上,掌门之位上不见人影,只有内阁的大长老背身立于殿中。
季青、司宸与祁凤依礼拜见了大长老,随后询问掌门去处才得知他老人家竟在闭关。
祁凤隐约觉得不对劲,因她所拥有的记忆并非如此,她记得十分清楚的是,道衍闭关是在苍溪洲的事情了结,她重伤痊愈之后,而在她师尊飞升前夜,才临了决定的季青做掌门。
八歧梦华录带她回到的这个的确是三百年前,可这个与她记忆中的“三百年前”又多少有些细微的不同,或者说,这真的是三百年前吗?祁凤心下不安,打算走一步是一步。
“苍溪洲善见城之主近日发来相济帖,信中言苍溪有魔,武修难挡,云仙台欲借青阳之力除魔卫道,遂掌门派你三人前往,而此回入世,你们有两件事要办。”
“一为降魔。掌门近日推衍天机,探得苍溪洲魔物隐藏极深,近百年来不曾作乱却导致人祸天灾不断,致使土地灵气流失,纵使你们是云中洲的修士,此行去到那边,也望一切小心为上。”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司宸不解道。
“二为寻人。”大长老说着便从手中幻化出一枚九宫八卦牌,成色古朴,约莫小儿巴掌大小,上面刻有一圈细细密密的圣华印,顶端挂环中坠有粒米大小的铜铃,稍动一下竟能听见响声。
祁凤识得,众人皆识得,这是掌门私物,只因寻常咒牌不似这一枚,内中恰如其分地缺了一块,独独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外圈,不伦不类。
这咒牌就像一个被挖走了心的人,毫无用处,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从来没见他们师尊从手上取下来过,至少在这三个徒弟的记忆中,这是第一回。
司宸两眼放着异样的光,跟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似的,惊声道:“大长老,师尊让我们找得究竟是何人?”
“自然是重要之人,若是单靠普通人的凡身肉躯,怕这世上早已不复其存在,掌门亦不必委托你们前去找寻……”
大长老避重就轻,接着道:“你们只需记住,善见城内有一处名唤醉流霞,是城中的情报网,你们要找的人在那处。醉流霞的老板娘与我派颇有渊源,你们或可向她求助,待寻到人之后将此信物交还。”
“掌门说了,故人愿不愿意随你们一道回来全看她如何选,若她过往不咎,此番除魔卫道,亦或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听及此处,祁凤才记起是有这么回事,可细想之下却又毫无记忆,似乎……那些记忆正一点一点地,随着她这来自三百年后的魂灵,逐渐适应起了这副身躯,逐渐忘却了自己来何处,归何所,细枝末节的琐碎,更是全无印象。
冥冥之中,或又赴上前尘旧路,可她仍是浑然未觉,心中所思所想,只余一个登仙证道的执念。
而至于那位故人,直到他们离开云中洲,大长老也没说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