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溪洲,人杰地灵、崇武不信仙的世俗之地,南有广揽天下逍遥客的善见城,北有侠义无双的封衍阁,是五洲世界中地脉灵气旺盛、却也最有浑浊人气的地方。
一行三人自云中洲的须弥山巅,顺着终年银装素裹、云雾缭绕的昆仑虚一路南下,经险峻陡峭的悬崖岩壁,连绵起伏的群山冰峰,广袤无垠的草甸原野,地势也终于愈走愈平坦,不多时便来到了云中洲与苍溪洲的边界,传说中的八歧山。
“过了八歧山就是苍溪洲地界了,众人小心。”
季青传音过来时,祁凤已看见苍溪洲上空魔障之气萦绕,虽不浓重,但此地阴阳五行混乱不堪,乃是众生内魔之象。
当年的八歧山战役过后,魔世通道封闭,遗落人世的魔不在少数,云仙台号令云中洲各大仙门,联合苍溪武修,剿杀魔寇,“朱砂令”再现,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不足百年,魔息烬灭。
苍溪洲民风淳朴,纵是如此,这里的人也不曾萌生那些求仙问道的心思,而如今放眼整个苍溪洲,却是几近沦陷。
内魔不生,外魔不起,师尊料得没错,定是有蛰伏多年的人世遗魔,才能掀得起如今这场来势汹汹的魔祸。
祁凤又想起了落英岛的那只魔——棘手的纯血天魔,他化州王公贵族的象征,三百年前作乱的幕后黑手,亦是为此行划上句号的关键所在……
“大长老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师尊信物如此私密,想当年小师妹想跟他老人家讨要他都没给,这故人肯定不得了,保不准……就是位姑娘!”
甫入苍溪,司宸便开始嘴碎妄言,祁凤本想反驳自己没有,然而平日里沉默不语惯了,也不想开口换来司宸一顿鬼吼鬼叫的鬼扯,于是她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实际也没真的听进几分。
“再说那醉流霞是什么地方!情报网?别了吧!说白了就是买笑追欢的烟花之地啊……我青阳山远离尘嚣多年,还老板娘与我派渊源颇深?啧啧啧,大长老吹起牛来也是不遑多让。”
祁凤听他一阵说,忽然想起多年后,将浮华道搞得乌烟瘴气的这人,红尘里来去,片叶皆沾身,若不是青阳山明令禁止,他怕是就差没把姑娘带上山了。
“还有那个见鬼的云仙台,这数甲子以来,掌控云中洲仙门百家,却唯独不喜插手我青阳山之事,怎么这回就想起来青阳好了?当真好事不念着我们,劳心劳力之事就要推青阳山出来!”
“好了,师尊和内阁长老都没说话,你就憋着吧!”季青忍不住打断他,才终于换来了片刻安宁。
这司宸入了俗世,愈发不像个修仙之人,不仅这嘴碎得跟河边洗衣的大婶大娘似的,瞧见吃食也宛如孩童般,看见什么就要吃什么,三天下来,搞得季青差点动手。
他说自己这是思俗心切,到了苍溪洲这种宝地,总得要腾出些时间来感受感受一下这人间百味的,即使善见城不是生他养他的地儿,他也想入乡随“俗”一下。
季青就忍不住抬眼笑他:“你还需要入乡随俗?”
“自然是要的,这做人可比修行难太多了!”司宸啧啧称奇,转头就朝祁凤,道,“小师妹倒是土生土长的苍溪人士,对了,你家在何处?”
祁凤听到他这样问,吃面的动作顿了顿,她从不与人说起苍溪俗事,这回也不例外,只含糊不清地回道:“不在善见城。”
“藏得真严实,若不是那时候云仙台指名要你下山,怕是谁都不晓得你是打哪里蹦出来的人……”
司宸滔滔不绝地说着,祁凤敛下眼没有理会,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顺带着四处打量城内来往的人群。
许久,季青才若有所思道:“我这三天一路看下来,发现善见城中不像相济帖描述的那般,这里的人该吃茶吃茶,该听曲听曲,□□寻花问柳也不耽误,一派祥和,好不悠闲。”
“或许是这里受城主庇荫,魔物方不敢造乱。”司宸收起玩乐心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似想到了什么,又道:“也或许,这份流于表面的平静……是假的。”
司宸对幻境的敏锐判断是旁人没有的,祁凤闻言与季青对视一眼,已是心下了然。
他最后几字很轻,一语双关,意思不言而喻,他们三人随即放下手中碗筷,站起身警戒起来。
傀儡幻境,大多由施术者精血驱使的木偶人组成,倚靠注入灵息的蛛丝活动,循着蛛丝便可找到施术者,这样的幻境极易破坏,一般都是师兄师姐们拿来捉弄新人的东西。
而显然,他们所处的这个幻境,并非一个闹剧,甚至说,司宸不起疑的话,他们连什么时候触发进入的都没察觉。
虽说高阶的傀儡可脱离蛛丝宛如常人一般活动,可若要达到一个城的数量,施术者境界至少得是元婴。而这个幻境,祁凤说不上来,但又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大街上人来人往,商贩叫喊未停,突然一阵莫名笛声不知从哪里幽幽地飘来,曲调凄美悠扬,婉转动人,像是一曲引人入胜的乱世悲歌——荒城枯冢,血染琼芳,无一生还。
一阵巨大的哀痛如夜海暗潮般汹涌开来,所有人都不禁停下了手中动作,仰面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六月飞雪,一个个痛哭悲泣起来。
这雪落下化成了血,那些人浑身上下便都染上了刺目的红,季青眼疾手快地在三人身边设起一层结界,四角方正的木桌桌面上,摆放着的吃一半的豆浆面条,此时却变成了冒着泡的血浆和蠕动的尸虫。
祁凤见状在心里暗骂一句,又隐约听到街道尽头锣鼓喧天的声音,像是嗡嗡作响的绕耳之蝇,司宸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拉住人了。
祁凤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
这次,雪未化血,倒在她掌心愈变愈大,形状若盏口,上有印文,俨然是一张祭祀用的黄白纸锞,纸锞在她的手中自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风一吹便散了个干净。八壹中文網
祁凤曲起指节,此时再抬头,漫天飞雪却化作万张冥币,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唢呐声,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映入了眼帘。
整个队伍行进较慢,待行至她跟前时,只听有人口喊一声“落……”,抬棺的杠夫众人便都卸了力,让那口朱漆棺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她身前。
朱漆棺通体髹漆,棺身以红漆为底,用大量的黑、金漆绘涂,密密麻麻地绘满了如封印一般的诡异天城文。
棺板像是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木门,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棺内躺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着红色衣裙,眉间一点朱砂,隐隐涌动着呼之欲出的魔气,她的腰侧,还有一口断剑。
祁凤的目光,在落到这口玄铁重剑之上后,便再难移开。此剑的剑格左右皆刻着人脸兽身的纹样,剑刃表面满布菱形暗格,血槽陈迹斑驳,纵使断成两截,杀伐之气未减,锋锷也仍显锐利。
剑格之下刻有天城体错金铭文“波俾掾”,梵云杀者,指断除人之生命与善根之恶魔,乃天魔别名。
这口残兵,与传说中破开魔世通道的赢祸佩剑,一般无二。
祁凤或是着了魔,她探出二指抚上剑刃,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司宸慌乱的声音。
她回身,只见原先那些号啕大哭的民众正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像一具具没有灵魂、只剩一团幽怨的空壳,一双双带着恨意与绝望的漆黑的眼,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住了她。
笛音戛然而止,人群之上,远远望见有一人身披玄色长袍,白发高束,手执横笛,背风而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他的声音甫落,祁凤就被一股强劲妖异的力量扯进了棺内,棺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上,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竟失去了意识。
笛声再起,送葬队伍开始继续前进,那男人戴着蝉丸鬼面,一派浑然不惧的睥睨姿态,与季青、司宸二人正面对上,似乎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司宸眯起眼,声音陡然大上了几分,冲着那人道:“装神弄鬼,你爷爷我第一个打死!”
他手握上剑柄,三昧剑出,金光乍现,仅见他旋身一记紫薇星斩,待他落地,那人已被一分为二,登时血肉飞溅,散于空中。
可奇怪的是,原先宛若朱雀轻鸣的绵延笛音未止,反而曲调一转,愈发诡异凄厉起来,与此同时,空中出现了一道裂缝,指节大小,隐隐有光透出。
“不对劲。”季青一手拉住正要追上前去的司宸,一手送出了个疾风诀。
“怎么说?”司宸凝着眉问道。
“高阶的傀儡幻境竟然破得如斯简单,不仅一下就让我们找到出口,还能留有余力去救小师妹,未免太不寻常了……这般大费周章却不困住我们,那陷阱的意义何在?”
季青拧着一对眉,又道:“我们兵分两路,我去找小师妹,倘若真发生什么事了,我会用余音小鹤给你发消息。你暂且从这个出口先出去,用信物向醉流霞求援,不成再去找那个城主。”
司宸起初不肯,和季青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那道口子从被一阵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到逐渐撕裂至可以容纳一个成年男子通过,正午时分的日光照进幻境之中,他才放弃了乘胜追击的念头。
季青将信物交给司宸,眼见他人影没入缝隙,这才放了心转身朝送葬队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