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抱中的一处巅峰之上,两道熟悉的人影持刀对峙,峭壁边缘的万丈之下白雾缭绕,却能依稀听到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声响。
一人负伤累累,浑身是血,言辞之间依旧刚毅不屈,一派大义凛然的赴死之姿。
“我不怪你……”
另一人则久久未语,周遭魔气汹涌,邪氛四溢,无光的眸中只剩下自毁的杀意。
唯见她提元纳气,将邪元悉数贯注于兵器之后,霎时人刀合一,嗜血妖刀携无数悲鸣哀怨的凤鸣,毫不留情地破空裂地而来。
剜肉碎骨般的疼痛直冲天灵,耳边的风呼啸而过,眨眼间,七觉八识倏地随着肉身一同坠入了千顷碧波之中。
祁凤猛然睁眼,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不多时她便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口朱漆棺内,棺盖半开,身旁的女人和断剑已不知所踪。
她一掌拍落棺板,从中起身而出,发现此处是一家寻常寿材铺。
一排排明晃晃的蜡烛把屋子照得通亮,烛台上很干净,没有堆满淌下来的烛油,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烛味,一口口摆放整齐的乌木棺材,一尘不染,干净得像是刚刚打好一样。
蓦然,一道清脆干净的女音,夹杂着银铃般的笑声,从高处响起:“小仙姑,脾气还挺大。”
祁凤闻言抬头,只见一女子半倚半坐在房梁之上,她一袭素白,施幕篱以身,不见其容,唯见她宽大的袖摆下露出一截凝霜皓腕,玉手纤纤,二指轻托一柄细长的金色烟杆,不紧不慢地吞云吐雾着。
“敢问姑娘,此是何处?”那施术者意欲引她来此,她便顺势而为,将计就计,可现下见四周并无魔息,又难免疑惑。
“善见城西南城郊的棺材店。”她人没下来,只道,“这周围是乱葬岗,前面有条河,昨天夜里,你同那口棺材一块儿顺着河流漂来的时候,这儿的脏东西吵得可厉害了,将你捞上来才给它们治住。”
祁凤闻言向门口走去,左右探看了良久,发现她所言不虚,屋外确实聚集了众多的旷野尸鬼。
眼下魔在暗,她体能不似季青司宸那样好,尸鬼数量过多于她定是不利,虽可战但实属不必要,而当祁凤正准备发消息联系季青与司宸,一只散发着湛蓝光芒的余音小鹤,便飞进了她的视线之中。
余音小鹤是青阳山弟子用来互传消息的纸鹤,原本都是用平平无奇的护体白光,就他们师兄妹三人非要搞特殊,拿着第一次从高阶秘境里寻得的特级灵果,从奇珍阁中换走了所有的草木染,惹得同门师兄弟骂了三年,之后,青阳山中见到的金芒小鹤就都成了司宸的,绛红小鹤是祁凤,而这湛蓝色的,便是季青。
季青送过来的小鹤落在祁凤掌心,还未打开,她便察觉到那女子的目光似乎又落回到了她身上,可待她收掌回首,却见对方仍是那副巍然不动的姿态,兀自抽着烟。
“幻境施术者意图不明,我让司宸脱出后方寻你而来,小师妹可有恙否?”
祁凤对着小鹤又注入了几丝灵息,道:“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小纸鹤调转方向,纸糊的翅膀才扑哧了一下,护体蓝光就消失殆尽,倏地掉到了地上,正好被她一脚踩扁。
那女子又止不住地轻笑起来,她兴致缺缺地叹出一口气,古怪道:“我看这里的东西喜欢你喜欢的紧,一时半会你也甭想走了,除非……原本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走。”
说完她跳下横梁,拿烟杆敲了敲朱漆棺的棺板,对它道:“送人进了豺狼窝就开始装死,当真比烧火用的柴料还要废材!”
话毕,她就转身朝祁凤走来,走至她身侧,又围着她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压低声音戏谑道:“小仙姑,留下陪我打打棺材可好?如若不然被咬成齑粉可不值当。”
她身上有股淡雅的清香,不似棺材店里养出来的那种香油烛火味,穿着打扮也不像个卖棺材的,虽然说起话来油腔滑调,但她的身长,怎么看都只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
祁凤听她的说法,意思是把自己带至此的并非是幻境施术者,反而是那口朱漆棺?
可她端详那棺木绝非活物,年代久远却保存尚好的原因大约是它的材质特殊,那柄断剑亦不过残兵,剑灵魔息无一尚存,故此剩下的,也就是那和自己同棺共枕的红衣女子。
思及此处,祁凤敛下眼睑,再抬眸之时栖梧出鞘,凤唳火燎,刀柄上的丹松石如赤红之瞳般迸发出凛冽杀意,像清风拂起柳条般,从容而舒缓,刀尖却已生生抵上对面女子的咽喉。
她沉下脸,语气冷淡,笃定道:“这里不是傀儡幻境。”
“啧,我早说是西南棺材店了,是你自己左耳进右耳出的,这会儿倒成我的不是了?”
说罢,她就扬起头自顾自地抽了两口烟,幕篱帽裙微动,白色烟雾模糊了视线,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哑了几分:“依我看这宗门修士亦不过尔尔。”
“姑娘知道的不少。”祁凤眯起眼,想透过那层素白皂纱去看她的脸,她的眼,或去探究那份不为外人道的狡诈心机。
这随随便便就头铁到敢在乱葬岗上开棺材店的,岂是善茬?
女子见状,无语道:“靛青衫,墨灰褂,莲冠银簪发高束,就差没往自己脑门贴道自白符写上青阳弟子了!”
“你到底是谁?”
祁凤将刀尖抵近,而她只是将脸又扬起些,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没有再多赘言,忽而又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幽幽地说了句:“啧,小心噢!”
原先在屋外躁动的低阶尸鬼突然像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样,纷纷开始往屋内移动。祁凤见状收刀,神色如常,拂袖之间,以门为险,太阴为形,手中结印,瞬间布下朔月金阵。
此法阵乃青阳山派最高阶的御敌阵,从初至终共四阶,可施以朔、弦、望、晦莫测之变幻,名曰黄道玉轮阵。
此阵对凡人修士无甚作用,专门用来防御鬼怪妖魔,异法诡术,而凡突破阵险踏入月轮者,定受日销月割,非死即伤,更甚者魂灭形消也是海了去了。
祁凤只布下一阶朔月,用以抵御这些低阶秽物绰绰有余,怕只怕祸不单行……她才这般想,即见数百尸鬼之中,倏地出现了一只宛如闪电般移动迅速的摄青。
乱葬岗此类阴气之地,本就极易修炼出这种半人半鬼的东西,怨力越重,摄青的妖力越强,行动越是不受诸多限制,而意料之中的意外却是,他竟以区区妖尸之体突破阵法,带着一副被玉轮阵销熔之躯,直奔屋内!
那摄青披头散发看不清脸,身着类似东瀛的服饰,□□的半边身子血肉模糊,隐约可见其皮肤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颈部有一条可怖的宛如蜈蚣般的伤疤,胸膛之下缠着鲜血尽染的粗布,腰间挂着两把木刀。
“啧啧,还是个特制的。”女子吐出一口烟,幽幽地说道:“可别大意了!”
祁凤无视她,只伸出一手,掌中纳气,金光凝聚,森然寒意伴随一阵细微的滋滋声,瞬间结出无数白色冰晶,念动之间一掌送出,霜花飞散,正是芳菲尽第一式,流霜竞天!
那摄青纵身跃起,不闪不避地朝祁凤直扑过来,他的目标不是朱漆棺也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白衣女子!
然而在他的手擦过祁凤脸侧,掐上身后女子脖颈之时,冰霜滋滋作响的声音陡然如雷似电,从他的脚底、指尖、发丝,一股脑儿地朝心脉方向快速涌去!眨眼间,他全身上下便生生包覆起了一层纯白晶莹、胜似冰晶的硬物,让他整个看上去跟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一样。
“特制的,也还是傀儡。”
祁凤说着捻起二指,随即,方才收刀时割破指头沁出的一滴血珠,便如金针般没入他体内,不多时,一团浑浊黑气就从表面窜出,一阵心有不甘的怨魂哭嚎顿时就消散在了空气中,接着他便宛若冰川消融那般,顷刻之间化成了一滩无色无味的尸水。
祁凤皱了一下眉头,嫌弃地抬脚往回走,心道既然只能靠朱漆棺走出这片乱葬岗,也只好再硬着头皮借用一回。
那女子却没有跟上来,她回头见她仍待在原地,啧了一声,便就着那滩水蹲下身去,捏起烟杆将斗钵倒置于尸水上空,燃烧未尽的烟灰便随着她抖落的动作,稀稀落落地洒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祁凤停下脚步,不解道。
“验尸。”她头也不抬,似乎极其认真,只道:“方才黑雾之中摄青怨气冲天,可见肉身确实是妖尸,但嫌嫌香的烟灰又并未消失,说明这里面并无需要超度的亡灵。”
“魔息微弱,但我感受到原本还有一股隐隐的恶浊之气掩藏在魔息之下,可是现在消散了……我料想那才是真正操控这具妖尸的幕后之手,不是人,但更不是魔。”
祁凤听着听着就起了兴趣,回身踱步至她身边,目光落在那些被尸水浸透了的灰烬上,有一瞬间,她是觉得自己也多少沾了点凡俗之心,才会神志不清地调转回头。
这是什么?她心里想着,未问出口,就听对方自顾自地解释起来:“这一招叫做黄泉济渡,嫌嫌香的香灰可以探知亡灵生前生后事,若超度完成,香灰便会作为亡灵路上钱财而消失。”
“小姑娘,你挺有意思的。”祁凤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幕篱之上露出的一小团发髻,竟忍不住揶揄道:“若真想除魔卫道,何不拜入青阳山?”
说完她又愣了一下,对方却不甚在意,道:“我不叫小姑娘,我姓戚,单名一个蓉。”
“啧,清水出芙蓉的那个蓉。”
“我也不会拜入青阳山,但我可以喊你一声师妹,因为庄衍——你师尊,青阳山现任掌门,道衍真人,是我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