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准确来说,从朱漆棺脱出以后,她一直有一种很违和的感觉,这与之前所处的幻境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就好比一个人做梦,梦境中的感觉真实得跟现实世界并无二样,她可能知道自己处在梦境里,但更大可能是,大部分时间她都会无意识地被梦境牵引着走。
这种异样感会让人失去警觉心,时常会让人觉得这里没有异样,完美的寻常,这里本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而在梦醒的那一刻,才会发现虚假与真实,只有睁眼之隔。
那一瞬间,她当机立断,可惜流霜竞天送出之后,眼前的这个魔物并没有中招消失,他根本不是幻境的化物!
当他朝祁凤扑过来的时候,她甚至好笑地思考了一下存活几率。
“南吕,你别吓到她。”少女的声音如出谷黄莺般清脆悦耳,从她身后响起。
那被唤作“南吕”的魔物,牙尖已经刺破祁凤颈上的皮,血如涓涓细流般淌了出来,他却生生停住了把她脖颈咬成两截的动作,往后退开了些许。
少女身形一闪,便立到了祁凤身前,她瞧上去约莫十五六,柳眉杏眼,丱发黄衫,身披玄色长袍,手执朱柄鼗鼓,正浅笑盈盈地望着她。
“我已经放走了你的师兄,所以你要乖乖和我们去见殿下哦。”
她说完摇了摇鼓,鼓身两旁缀下的灵活小耳,在鼓面先是击出一阵高低错落的细碎鼓音,而后停顿了一下,又击出了四声响,那魔物突然跟听到了什么咒语似的,逐渐变小,而后沿着她执鼓的那条手臂蜿蜒盘上,停在了她的肩头。
祁凤的视线越过少女肩头的魔物,落在了远处一个玄衣男子身上,白发,面具,腰间横笛,与此前那人一致,待他走近了,她才看清扛在他肩上的,正是那口朱漆棺。
“裴徵,你太慢了。”少女回过头露出绑在颈后的蝉丸面具,对那人不满道:“你起先放走的那小子都已经带人进来了。”
裴徵没有言语,只是脸朝着祁凤这边,似乎在静静地打量她,接着以气御风,将人卷起,一瞬纳进棺中。
祁凤忍不住暗自叹气,自三百年后的世间来这里方五日未至,这副棺材却已是躺过三回,每一回躺进来再出去,就准遇不见好事。
这回虽没有那位“红颜知己”相伴,但棺外三只魔,也是离谱到没边——不曾想,自己这些年来还真是魔星高照啊!
说实话,祁凤本就觉着记忆零碎,在穿回这个五洲世界之后,记忆一段清晰,一段模糊,跳跃着行进,而在踏上苍溪洲的时候,原先记忆已所剩无几。
她不知如何才能脱险,但肯定的是,自己绝不能死在这里,若这里的自己死于非命,那三百年后又怎会有云中洲第一女宗师?
世间秩序混乱之下,冥冥之中必定有所修正,但那个结果,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祁凤想,照那少女所言,司宸带人闯进来了,生机或许就在于此。
身躯的麻痹之感正在逐渐消退,她欣喜之下,尝试在指尖匀气聚力,而只一瞬她便发现,颈上凝愈的伤口再次裂开,一运动灵息,血流就会像泉水喷涌般,从那个小缝中汩汩冒出。
她停了下来,思考再三,决定先不做这般困兽之斗,哪怕要拼命,也至少得挨到司宸进入幻境拦下他们。
祁凤阖眼静心,棺木封绝了光线和声音,倒极易让人放松下来,甚至连痛感都似乎减轻了许多,少顷她竟有了困意。
她越是感到困乏,就发现身体受的伤就愈合得越快,颈间的血逐渐止住,被灼烧的皮肤也堪堪生好,而她的人,却已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之中。
祁凤不知自己身处何境,转眼即看见了一个古老战场,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竟有一片纯白刺儿槐,如同荒漠绿洲一般,生机盎然。
她立在树下,抬眼望去,发现这里的春夏秋冬皆是一晃而过,白色槐花却四季不凋,风中长年飘散着清甜花香,叫人忍不住采撷轻嗅。
“有这么喜欢吗?”
祁凤闻声回眸,即见那个红衣女子倚靠在雕花栏杆之上,浅笑盈盈地同她道:“我看如意斋门口的小院里栽的都是刺儿槐,还当你是喜欢槐花蜜,后来才知晓,你就是喜欢这迎风吹吹就折脖子的品种。”
如意斋是祁凤尚在祈府时的书房,红衣女子说得如此顺口,熟稔的语气令人不解,她顺着她的目光四处打量,发现竟然真回到了祈府后院,她的书房门口。
“来年春天种些桃树如何?他喜欢,你肯定也喜欢,尝尝,这桃儿好甜!”
她说着不知从哪里捡出来一枚色泽鲜艳个头大的桃子朝祁凤扔来,她方接进手中,脚下的土地就不受控制地震荡起来,一霎间震出了无数条不规则的巨型裂缝!
祁凤猛然被震落,慌乱之间,她召出佩刀插入身侧石壁,才稳住身形,她就听见石壁之内传出声来,而后,石壁在她眼前缓缓变成了石人,石人身上的石块簌簌掉落,正是那个气质如兰、大方得体的红衣女子!
她的刀直直地插在她的心口,整个刀刃穿透了她单薄瘦削的身体,她的血不停地往外涌,染湿了大片胸口。
血没有往下淌落,反被银白刀刃吸收,一滴,两滴,血尽之时,火红凤纹显现,如同烙印般深深刻于刀体。
“祁凤,你骗我。”八壹中文網
她的眼神充满了诉说不尽的悲伤与失望,眉间一点朱砂似要沁出血来,她扬起手来,带着一腔怨毒恨意,掐上了祁凤的脖子。
她的手越收越紧,似乎真要将祁凤活活掐死,本能的求生意志让她猛地拔出刀来,欲往那两条细白的胳膊砍去。
“这是……你逼我的!”祁凤嘶吼一声,毫不犹豫地出刀,刀起刀落,电光火石之间,却被另一把剑拦在半空。
刀剑相碰撞出无数火花,她愤愤地抬眼望去,去见一阵朦胧白雾之中,季青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大师兄?
祁凤微微翕动嘴唇,却发现发不出一点声音,口干舌燥,呼吸也很急促,她全身上下却是冰冰凉凉的,手脚发麻,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
她头晕的厉害,脑中好像空了一部分,隐隐作痛,颈间的伤口被人以灵气护住,一只掌心宽大干燥、指节修长挺直的手贴在那处,似乎还在源源不断地灌输灵气进来。
看着季青欲言又止的脸,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一人打断:“先别说话。”
这时,祁凤才注意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中,他抱着她坐于结界内为她渡气,然后见他转头对季青道:“蓉姐那边虽有司宸前辈帮忙,但他们破解白雾迷阵肯定会从嫌嫌香入手,他们……撑不了多久。”
季青点了点头道:“若半柱香内我们没能及时赶回,望谢兄弟带我师妹先行离去。”
少年人微微颔首,季青不欲多言,转身望迷雾浓重的深处赶去。
祁凤有些不明所以,只费劲力气睁开眼去看,却闻到少年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和这白雾气味相差无几的味道。
烟?她迷惑地嗅了嗅,倒引起对方的一阵轻笑。
他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皮肤很白,薄唇浅淡,眉眼却生的浓艳张扬,干净利落的剑眉下,一双桃花眼平而长,眼尾细而略弯,笑起来时就像一把弯弯的刃,叫他不笑的时候也隐隐透出一抹冷艳与英气。
祁凤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错觉,在他静默地注视着自己时,那双眼似乎溢满了不知真假的款款深情,哪怕留了略显稚气的额发,也掩不住这样具有攻击性的美貌。
看着他这张脸,她突然就觉得,修仙途上俊美之人如同湖中砂石,多且平庸,可若是百年能出来这么一个,怕也是先人造就了功德无量。
其实不然,祁凤并非以貌取人之辈,只是从少年输入其体内的真灵之气来看,此人心性至纯至真,竟无一丝邪心妄念,确乃上乘,她心有所感,颇觉意外。
“凝神。”对方并没有用传音入密,反尔压低了声音笑道:“来日方长,若前辈想多了解我一些,谢斋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祁凤听他这话竟有些耳热起来,按着她原先脾气,应是略微反感这类圆滑小辈,可看着他带笑的眸子,她蹙起眉,心里倒也真没有几分排斥。
世间万物,千举万变,其道一也,可唯独这人心境的变化,连她自己都觉得奇异。
“你叫……谢斋?”
祁凤的声音微弱的宛如蝇虫,干燥的嘴唇也因为开口说话而皴裂,她却不管不顾,继续问道:“哪两个字?”
少年的神色有一晃而过的惊喜,但很快又掩藏进了深深的笑意里,他的语气似乎听上去有点克制:“谢恩的谢,‘高斋闻雁来’的斋。”
她心中默念了遍,拧起一对细眉去打量他那张脸,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地又开口追问起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脱口,两人皆一愣,祁凤心里一跳,对方也显然有些出乎意料,毕竟这听上去既匪夷所思……又实在太刻意了!
祁凤心中懊恼不已,他却不置可否,歪了歪脑袋,作出少年人的天真姿态来,嬉笑道:“或许……是我在梦里见过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