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生性到底是冷淡的,虽然对谢斋此人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但要她与他耍嘴皮子,就多少叫人有些乏了。
谢斋年纪轻轻,为人处事却是机智灵活,随机应变,他见她不欲多言,当即就省下了攀谈的力气,腾出渡完灵气的手,搁到她的两条腿弯处,一瞬便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
祁凤有些别扭,面上却无动于衷,苍白着一张脸问道:“你们是如何进到这里面来的?”
谢斋如实回答:“司宸前辈拿着信物找上醉流霞时,我听到了云中青阳山的名号,就自己跟来了。”
“我们进入第一层幻境之后便遇到了蓉姐和季青前辈,季青前辈说自己被困在一条街上,来回走了四遍,直到第五次,他从石牌楼穿身而出时,才遇上了蓉姐。”
“他说,坊门周围突然就聚集了许多傀儡,正是他之前跟丢了的那批送葬队,就像是凭空生出来似的,而蓉姐却说,是季青前辈的凭空出现,才导致了你的失踪。我和司宸前辈赶到之时,他俩正吵得不可开交。”
季青一向与人友善,就算是同司宸拌嘴,也不会到起争执的地步,祁凤听着蹙眉不悦,心里想的却是,这戚蓉究竟何方神圣,竟能让季青吃瘪?
谢斋垂眼看了她一眼,又继续道:“其实这显然是有第二个幻境结界,季青前辈和蓉姐也是为了寻找入口而争论不休……恰好我多带了嫌嫌香,才用碧霞满空找到了这个入口。”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立着的旗杆,黑色旗幡随风飘动,祁凤顺着看过去,除了旗幡上的图案有些罕见,与一般旌旗也并无不同。
“进入后蓉姐就设了白雾迷阵,趁他们中招时偷梁换柱,谁知道前辈失去意识也在强行逆施法术,流血不止,这才不得不立即为你止血疗伤……眼下半柱香已过,他们还未归来,我会带前辈先走,再向曼姨求援。”
谢斋的话没有明说,祁凤听个大概,也听明白大家本可以及时离开,但为了捡她这半条命,兵分了两路,这才耽误了脱身时间。
再者,原本就是她自己不加注意才落入的陷阱,她心中愤然,更多的却是羞愧。
祁凤不过想了一下,便沉下脸来,头埋在谢斋胸膛上,无意识地咬紧了后槽牙。
“放我下来。”
谢斋将她抱紧了些,拒绝道:“你会受伤。”
祁凤阖眼,灵息在体内流转,语气却冷了下来,六月的天,张嘴说话时竟然呼出一口白雾:“那你想死吗?”
话尽,空中便纷纷扬扬地落下雪来,穿过金色结界,周遭霎时变成寒煞之境,此时悠扬笛声再起,玄袍男子鬼面覆脸,赫然现于数十米外——恰巧,是这个幻境通往人世的通道口。
“自然是不想死。”转眼间,谢斋的眉毛头发上,结出了冰霜渣子,面上的笑意有几分扭曲,他又问道:“前辈真要自己动手?”
祁凤听着就笑了,心想这谢斋说话有趣,难不成他一介凡修还能为她出这个头?她不是要动手,她是想杀了这魔,一为求生,二为雪耻。
“我没伤到那种地步,区区一个□□,还是不在话下!”
此刻前来的,确实是裴徵的□□,祁凤心想,这裴徵或许是顾念与少女蛇妖的同谋之宜,又不愿放过祁凤,这才分神来拦他们。
有了裴徵一半的助力,那边不一定能赢,半柱香过后仍未见季青几人回归便有了解释,但他们这边,裴徵也不一定能拦住,这是一分为二的益处,也是显而易见的破绽!
谢斋将祁凤放下,又伸手在伤口处施加了一道灵气封印,与她解释道:“我知晓前辈厉害,不过好歹也要让我这个作壁上观的人心里得个安慰吧!”
他说话时双眼放光,脸色却因渡气过多而逐渐变得灰白,寒煞之气更让他的身体雪上加霜,祁凤思索片刻即召出栖梧,一把扔到了他手中,瞧着他冻得满脸冰渣的模样,讪笑一声:“小子,先别冻死再来同我占嘴上便宜。”
祁凤阖上眼,沉心定气,再次睁眼之时,额间显现一道朱红印记,霎时雪停半空,笛音骤灭,颈间之伤荡然无存!
她从手中幻化出另一把栖梧,这一口刀比原先那口来得更具邪气,刀体如血染般全身通红,凤纹乌黑,像要滴出墨来,待她将它从掌心完整抽出之时,即闻鸾凤齐鸣,直冲九天。
她手提栖梧,脚踏霜花,顿时转身往那□□而去!
笛音再起已是祁凤近身之时,裴徵不闪不避。以正面相迎,她亦毫不客气举刀落下,只闻“咔嚓”一声,如骨头碎裂般,那副蝉丸鬼面登时出现了一条笔直裂缝。
风息微动,刀柄的琉璃坠撞出清脆声响,“嘭”的一声,他的面具连同身躯,从天灵盖至腰胯,被这一刀完整地一分为二,倒落在地,霎时血流如注!
祁凤冷着面起身退开,却被在身后闪现出的身影扼紧了咽喉。
她却丝毫不在乎,不紧不慢地侧过脸,慵懒随意地半垂眼睑,嘴角轻扬,整个人像是一具飘飘然的空壳般,落进对方眼里,唯独颊边那颗痣生得如墨如血,生机栩栩。
“你明知道这样伤不到我。”
裴徵语气尽是意料之中的笃定,他回过头去,即见祁凤竟好整以暇地立到了他身后,手握栖梧,一刀捅穿了他与手里这个祁凤的幻术化身。
祁凤冷哼一声,嗤笑道:“你若能分清化身与□□,死的倒也不算冤枉。”
裴徵真容初现,如雕刻般的硬朗五官彰显出棱角分明的冷俊,与他高大的个子甚是相配,如湖水般幽蓝的深邃眼眸,倒映出另外那修行之人的冷血无情。
他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地将握笛的手猛地贯穿了祁凤化身的胸腹,血从横笛音孔流出,那个幻术化身的表情也跟着扭曲起来,他静默地看了半天,甚至极其挑衅地转动了一下手腕。
“你!”祁凤眉心抽搐了一下,眯起眼睛刀柄一转,咬牙道:“说,为何抓我?那个少女口中的殿下是谁!”
其实她心中有数,但不知为何,却仍旧想从他人口中确定这个事实。
可裴徵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幽幽地说道:“青阳山派三式绝学,芳菲尽第二式,水月镜花,是以弟子修为开印,强行将对手拉入道微祖传识海。这识海自动认主,青阳弟子皆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又可变化幻体无数,这一招,当真可谓举世无敌。”
祁凤忍不住蹙起细眉,狭长的狐狸眼中尽写疑惑,此魔的来历,以及此魔对这个法境近乎了若指掌的感觉,都叫她隐隐觉得不妙。
“可在这里以外,哪怕是一柄短刀也能要了施术者的命,当年的道微就是这样败下阵来的……如今你的身体尚且无人保护,使出这第二式难道不是自寻死路?”
祁凤本就心绪不宁,加上他意有所指的说辞,倒让她脑中忍不住飞速回想有关谢斋的异样来……细想之下,除却那人长相好看得异常以外,那人对自己的诡异态度,确实叫人很难不生疑。
可她又转念一想,这魔极有可能是在挑拨离间,妄图趁自己松懈之时脱逃……两相权宜下,她灌力入栖梧,阖眼间,刀刃从裴徵后背整个穿透他的前胸,穿过他手里那个化身,刀在半空中旋了个身,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裴徵的血流入地底,祁凤的化身亦化作尘埃消散在了空气中,她不想再听废言,静静地看着那魔的身体变成识海养料,眼底一片冷漠。
祁凤心中愤意才散去两分,眼神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的笛子上,想起自己化身扭曲的脸,又立马撩衣抬脚,对准了狠狠踩下,直到将它彻底碾碎,才收脚拂尘,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她刚要闭眼退回,却忽感胸腹一阵钝痛,口中不住呕血,她连忙伸手捂上,竟摸到一片湿意,心中大惊:“不可能……怎会如此……”
水月镜花确实如裴徵所言一致,在这个识海之中,哪怕祁凤的幻身重伤身亡,身为施术者的她也绝对不会受到影响,唯一的可能性,也就是如那魔说的那样……
谢斋?!
祁凤的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幻化出来的佩刀逐渐消失,原先怕这厮冻死,她还特地将火属性的栖梧留于他,他竟然敢……祁凤强压心头怒火,思考了数种可能性后,她又问自己:倘若不是他,在外面伤我的又是谁?
“水月镜花,无心去来。”
她提元纳气,念出咒言,再睁眼之时又回到了现实结界。
最先入耳的是谢斋急促的喘息声,再然后,祁凤便看见他散在肩头的黑发和绑在脑后的白色发带,他此刻正背着她,一步一步地朝着那面旌旗所在之处走去。
祁凤眯起眼,心底怒火炙盛,掌中蓄起的冰蓝真气却微弱到忽隐忽现,她咬紧嘴唇,颤抖着手一掌劈落,区区一招流霜竞天,居然耗尽了她浑身气力!
滋滋——滋滋——
霜花血染,却还在源源不断地结出冰霜,如同盔甲般覆盖在那个流血不止的地方,祁凤的脸离得近,白色的寒气就那样扑面而来。
她冷汗直流,双手难耐地抓住了谢斋宽厚的肩膀,对方顿下脚步,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
只因祁凤这一掌,既没有打烂亦没有冻住谢斋的脑袋,反而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裴徵说的对,她确实不信任谢斋。
原本这世上就没有谁会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而她也绝非自大到会完全仰仗自己的直觉。
尽管微弱,但她的伤口的确有疗愈过的细微痕迹,加上对方这摆明不将人带出幻境不罢休的意思,太足够把一般人说服了……
祁凤自认不是一般人,对,眼下她是比一般人还没有选择、只能依靠这个人脱困的伤残人士!
“哈……”
祁凤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讪笑,手掌抚上那个被冰霜封住的伤口,问道:“在我醒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