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斋继续往前走去,说话的语调低迷,方才明艳灼人的满腔热忱已荡然不复,竟隐约有一丝戾气。
“那魔的□□自燃了!我一直守在前辈身边,根本没发现有其他人近过身,前辈身上的伤是瞬间形成的,我检查过,应该是自行发动攻击的术法才有可能做到这样……前辈在识海中可有遇到异常之事?”
裴徵对水月镜花的熟悉程度不亚于青阳山弟子,加之他又主动提及道微真人,显然是有过在这片识海中的实战经验,那么便极有可能是八歧山战役。
而在八歧山战役中存活下来的魔族,绝非泛泛之辈,他如此轻易中招,倒是更像将对手引入圈套!
祁凤细细回想,裴徵败局已定之时,丝毫没有慌张,仿佛如他意料之中般,而且他的所作所为也相当奇怪,起初她还只当作那魔垂死挣扎,现在看来,倒像是有意无意地引导自己去怀疑谢斋,实在可疑!
加上裴徵伤她化身的地方就在胸腹间,几乎就像是从识海波及到本体的伤一样……可显然这是不成立的,只因水月镜花绝不可能被破!
如若真和谢斋所说的那样,这是自行攻击的术法,那肯定需要一定的条件,且这个条件,也一定是祁凤本人触发的,因为这伤……是在裴徵□□消散之后出现的。
“前辈?”
祁凤想的入迷,全然没有听见,谢斋未得她回应,又轻声说道:“想不起就罢了,你伤上加伤,还是先出去再说。”
谢斋微微偏过头与祁凤说话,血色全无的薄唇一开一合,这时,祁凤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仅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甚至还要更差一些。
祁凤的目光一寸一寸地从他的鼻尖上移,少年人光洁的额前覆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原先的烟味就仿佛被弱化般,干燥温暖的草木香,温温吞吞地缠住一丝桃花芳香,沁入了她的鼻息之间。
从她这个角度看他的脸,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他的睫毛纤长得跟羽扇一般,多情的眼微微垂下,斜飞入鬓的眉却英气勃发,俊美异常,连带着略微蹙起的眉心也透出一股子淡淡的坚毅果敢来。
他的手向前紧扣着她的腿,祁凤的手搭在他的颈肩,忽然觉得十分安心。
她脑中灵光一现,莫非……这个条件是信任?
只要自己不完全相信谢斋,只要自己有过一瞬如裴徵说的那般想过……那这把假想之刃就会正中下怀,转虚为实,成为一口真正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想到这种可能性,祁凤忍不住背脊一僵。
以前有人说过,她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去信赖别人,无论待人有多亲切,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冷漠与麻木,而活得时间越久,这个问题也就愈发无解。
如今碰上这样的对手,简直就像是……惩罚。
谢斋很快就抵达了那面锦旗的所在位置,他没有出声打断她的思绪,静默地驻足于杆子边,等着背上之人自行发觉。
祁凤的心绪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其他异常也再回想不起,见此情此景,说话难免带上了一丝不耐:“为何停下?”
“前辈的心,静不下来,这样有害无益。”谢斋的声音很轻,有些哑,后半句话也近乎气音,“你在担心什么?”
这次,他没有等她回答,或大概也知道,这谪仙般的人并不会理睬自己这越界的问候,他宛如自说自话般,认真道:“我不知道这魔是如何伤及前辈的,但我知道你很强,如果你想赢,没人会是你的对手。”
祁凤愣了一下,不禁吭笑出声:“我不知道你打听了多少关于我的事情,对我抱有多少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我知道,你确实……太年轻了。”
年少轻狂,不是坏事,经历的事、见过的人或许少到可怜,言辞之间亦或难掩愚夯,不足够他用来走花溜水,但人有朝一日总会拥有类似的、千篇一律的心境,倒也不用非要心急。
修仙途中保有赤子之心者寥寥无几,祁凤嘴上讽刺,心中却是欢喜。
“走吧。”她道。
谢斋默然以对,脚下却动了起来,从那旌旗边经过之时,不知从哪升起的白烟自两人身旁蔓延开来,祁凤仰起脸,竟在一瞬之间看清了旗面上的环形图案。
它的配色以朱、墨为主,中间是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白处左右各有一朱红异兽,以此为中心向外第一环是五声音阶,小篆字形的宫、商、角、徵、羽,第二环是天之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第三环是与十二地支相配的十二属相,而最外缘的则是古乐十二调,亦称作,十二律吕。
祁凤不及细看,人已经和谢斋出了幻境,原先在这之外还包覆着一层傀儡幻境,可眼下两人却到了西南棺材店。
左前方的寿材上躺着一个人,和祁凤一样,穿着靛青衣衫,听到动静便“噌”地一声坐了起来,正是她嗓门很大的二师兄。
司宸生了张略显稚气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右边虎牙,圆圆的杏眼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总有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扯着嗓子嚷嚷时,甚至会让人忘记,他也是活了几百年的人了。
“小师妹!”司宸一嗓子,就喊得祁凤脑中一阵清明,见她一身伤,又怒道:“你怎会伤成这样?”
“大师兄和戚蓉呢?”祁凤反问道,“你们怎么样?”
司宸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望着祁凤,对于她老用问题回答他的问题这件事,他早已怨念许久。
但他又十分纵容这位小师妹,只缓声道:“大师兄为尽早脱身,召用了寸心,眼下还里屋躺着呢!蓉姐也在,正想办法给他疗伤,我这不……被赶出来了嘛!”
祁凤的眉头蹙得越来越深,几句话听得她伤口隐隐作痛,这还没开口,谢斋就会意地背着她往里屋去了。
司宸紧跟上来,祁凤瞧着他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忍不住呛道:“且不说那丫头片子芳龄几许,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也叫她阿姐?”
司宸挠了挠耳后的发,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辈分不能乱!”
祁凤睁着眼想了半天,发觉他这话竟然无法反驳,但换做她,她还是喊不出口,季青果然说的对,司宸,在某些方面也是个人才。
棺材店的里屋倒和普通人家没多大区别,圆桌木凳、床榻,东西不多,简陋得像是临时凑起来的。
他们三人进屋时,季青正阖着眼打坐调息,周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靛蓝光芒,戚蓉则坐他里侧,歪着身子盘腿靠在床头小憩,睡姿过于放松,但头上幕篱仍是不动如山,将她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
“司宸前辈,我想先为祁凤前辈疗伤,这里虽然安全,但还是要有劳你费心了。”
谢斋头也不回地同司宸打了招呼,之后便二话不说地将祁凤放上床,自己坐于脚踏之上,同起前疗愈她颈部伤那样,他探出双手,空掩在她腹伤之处,纯净灵气从他的十指掌心,一泻如注。
“够了……你想死吗?”祁凤略一拂袖,打断了谢斋的治疗,她垂目看着他惨白的脸,腹中仿佛腾起了一团无名火,将伤口来回烧灼,反反复复地,愈演愈烈。
司宸却恰恰相反,他在门口施下法阵后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事不关己一样,恹恹地说道:“小师妹,你就别逞强了!”
“若说咱蓉姐吸两口叶子烟堪比一元复灵宝丹的话,那这谢兄弟简直称得上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形炼丹炉里,而且还是炼制五行还阳天丹的那种……”
祁凤约莫听懂了司宸的意思,抬眼望过去,后者见她看自己,又忍不住认怂,嚷道:“别看我,是人自己封的疗伤大师!”
谢斋咳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若不夸口,司宸前辈未必会同意我跟来,但我也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别看我脸色差,实际并无大碍,事后像蓉姐这般睡上一觉便好了。”
谢斋一边说着一边朝祁凤笑,灵力又开始从他的掌心顺着那胸腹伤,一丝一丝地输入她的心脉。
干净纯净的灵气入体,叫人顿感灵台清明,而祁凤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一时失语,云里雾里地,只觉得心口亦被这只手牢牢攥住了似的。
“本以为醉流霞还是原来的那个醉流霞,谁曾想变成了扁鹊窝……”
司宸摸了摸下巴,眼神略带玩味地看向祁凤,接着目光流转,落在了因给她多次疗伤而体力不支昏睡过去的谢斋身上。
谢斋此刻伏在祁凤的腿上,叫她推开也不是,踹掉也不行,对上司宸古怪的笑容,她亦懒得理会,只问他道:“那少女和蛇妖死了没有?”
司宸听她提起此事,一下收住了吊儿郎当的态度,面色一沉,语气不善道:“砍是砍了,死没死不清楚,那俩货皆受了寸心一招,就算逃走不死,也得废掉大半修为!”
祁凤听着只觉得胡来,季青的寸心剑,是道衍亲赐,但又不同于一般神兵利器,可以随意使用,它反而更类似那些吸纳天地灵气的法宝。
它可将上天界的极雷引落凡尘,融入自身修为向天借“雷”,悉数灌注于剑刃而呈紫电萦绕周身之态,运动之时风云变色,雷鸣不绝!
可一旦出鞘必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故此,他们的师尊一早便告诫过季青,若非到了生死相搏之境地,万不可召用寸心剑。
岂知一下山,师令如山倒。
祁凤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即见季青双眉紧蹙,全身灵息波动,一瞬的分神引得他身旁那口通体幽蓝的剑躁动了起来。
剑柄上缠着银铃珠链的白绫长穗被震出阵阵清脆铃音,而银霜剑刃似要出鞘的那一刻,季青猛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