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见城中有一种特殊的早市,俗称“茶马鬼市”,每逢初一十五的夜晚,丑正二刻点灯开碑,寅正四刻作鸟兽散,摊主大多是游走在边缘的散修精怪,无名无姓,无品无德,唯独遵守一条“买卖自由,买定离手”的规矩。
在这里,买卖交易的,都是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也能谋份好“差事”,这里是除了醉流霞以外,城中第二个消息聚集之地。
偶尔也会有寻常百姓误打误撞地进入,出去了也不敢声张,只闻得巷口街角的孩童之间传唱起了奇怪的歌谣:三更灯,五更鸡,正是众魅交易时;茶马市,问路碑,千金难辨人鬼面。
鬼市从来不固定在一处,像是一辆行进的马车,走哪里停哪里,摊主顾客来来去去,经常光顾的人都有特殊手段找到入口。
此刻,戚蓉朝另外两人晃了晃手中锦囊,颇有些得意地说着:“超高级顾客,从来就不怕找不到。”
原本祁凤一行人准备翌日进城,戚蓉却扬言要先来这个鬼市一趟,谢斋需修养,季青便留下照看,一同前来的任务自然地落到她与司宸身上。
司宸乐意和戚蓉相处,他嬉笑着竖起右手大拇指以示敬佩,戚蓉也像模像样地竖着两根大拇指回应,祁凤静静地看着他俩无声传心,突然就觉得留在棺材店照看谢斋的那个不应该是季青。
她见她打开锦囊,放出来一只流萤,体色橙黄,前翅末端为黑色,约有一截女子小指大小,腹部发着光,在十五的夜晚也出奇的亮,闪烁亦快,不似普通萤虫,只见它在戚蓉身边转了一圈,就直直地自行往前而去。
“元宵,今天想飞多快就多快!”戚蓉对着那流萤喊了一句,又转头对司宸道:“小司宸,它飞得可快了,你要把它跟丢了,就是丢我老爹的脸!”
戚蓉起外号儿是真有一手,叫谁都得带个“小”字,生怕别人看她生的小巧就忘了她最老。
她还搞差别待遇,不待见季青,就喊他木头,亲近同为女子的祁凤,就喊她小鸟,整得司宸笑翻,从“什么鸟”的满脸疑惑,到高喊“蓉姐英明”!
这会儿,司宸嫌弃御剑画符没意思,便提出效仿夸父逐日之法,若不是戚蓉跟祁凤保证,“想过老板娘那一关就必须来这里一趟”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同这两人这般胡闹的!
疾行半路,祁凤实在体力不支,思前想后深觉荒谬,故拉上戚蓉,召出栖梧,以气御刀,逐萤而去,独留司宸一人,在身后大声嚷嚷。
元宵停在了一座桥上,它绕着戚蓉飞了一圈之后便回到了锦囊之中,戚蓉拿出烟斗抽了一口,白雾从她嘴里呼出后,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不疾不徐地,化出一道若隐若现的门来。
戚蓉抬脚进入,祁凤撇过头看了眼方赶至此地、喘息不及的司宸,使了张变异符,将手变成巨蟒,一把将他拽了进来,而他的骂声和惊呼,随着燃尽的符咒一同消失在了门外。
原来鬼市竟是在这条河的沿岸,桥的右边有许多摆摊的商贩,卖花卖伞卖吃食的,叫唤声不绝于耳,与寻常街头的一般无二。
左手边则死寂一片,与这头形成鲜明对比,不见有任何小摊商贩,入眼的只有一块块灰白石碑,碑前置有一石头宫灯,灯体为一双手执灯跽坐的少女,昏黄烛光照在无字无书的碑上,看起来就像是无数的荒野孤坟。
戚蓉轻车熟路地在走下桥去,穿梭在人头攒动的街上,路边有不少小贩出来拉客,见着这位头戴幕篱的白衣女子,却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祁凤心中疑惑,不免四下打量,打量了一圈又忍不住感叹俗世热闹,饶是最会吃喝玩乐的司宸,见到这些也觉着新奇,他屡次想向戚蓉打听,但总被一言拒之。
二人一路跟着戚蓉,在一个挂满红色灯笼的小摊前停下。摊主是个方面大耳、体态丰盈的中年女人,三白眼,鹰钩鼻,厚实的嘴唇上有一粒黑痣,痣上面生了根很长的毛。她一说话,手便不由自主地捋着那根毛玩,像极了一笑就习惯性摸山羊胡子的老大爷。
“大姐,买香。”
戚蓉掏出一只绣着月白水芙蓉纹样的荷包,“咚”的一声砸在了摊头上,抱臂而立,一副似要一掷千金的模样,而摊主大姐连眼皮都没掀动,懒洋洋地倚在雕花交椅上,权当她在胡闹。
荷包是个修改过的乾坤袋,里面装了许多灵石金丹、珍贵药草。
因司宸和祁凤没有银钱,戚蓉便说要取一些东西,美名其曰两两抵消,他俩平日消耗多,只好难为季青拿出来,而这一取,就取走了今年飘渺峰半个府库的东西。
“啧,大姐,你别不信,我这回将上次的、上上次的、上上上此的,都一块儿付给你!”
戚蓉的账,欠的还真不少,祁凤听她一顿说就不禁替季青、替飘渺峰惋惜起来。
只见她打开乾坤袋,一下便倒出许多东西,而直到那些一等一的丹药灵石散出纯净幽光,摊主大姐才探过身子,捋了捋痣毛,挑着眉偏过脸来。
她看了一眼祁凤和司宸,脸上堆出商人精明狡猾的笑容后又转过去,拿起一颗复灵宝丹仔细端看,对着戚蓉的态度也变了,点头哈腰道:“瞧您说的,老板娘想起来了就给,想不起来也就赊着,要香还不简单吗,戚蓉姑娘一句话的事,保准给您送到醉流霞!”
“别,大姐,我自己给曼姨送去,你手头上的现货有多少给多少!沉香契也给我备一些!”
戚蓉想了想,沉声道:“啧,要是想跟我做长期生意,有些话可不能到我曼姨跟前说三道四,大姐聪明人,总不能自断财路吧?”
摊主大姐愣了愣,赶忙诺诺连声地拉着戚蓉往边上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又看了一眼司宸和祁凤,只见她与司宸视线触到一块儿时,又忽而露出娇羞之态,看得祁凤头皮一阵发麻。
她同戚蓉私下里谈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戚蓉回来时,乾坤袋里的药石没了大半,却装进了许多手掌大小的雕花红木盒和红灯笼纸符。这大约便是她口中的嫌嫌香和沉香契,也是所谓的去醉流霞的必备之物。
三人回转桥上之时,司宸指着对面的“墓地”不依不饶地缠问戚蓉,终是得到了一句“十五买茶、初一赶马”的回应。
戚蓉告诉二人,十五月亮圆而亮,就适合点灯,做亮堂生意。
“买茶”便是买卖除了人命以外的所有东西,不限于物,也可以是情报消息,只要不是死无对证,上至南恩善见城、北冥封衍阁,下至风尘侠盗窝、平民百姓窟,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皆能买到。
而到了每个月的初一,伸手不见五指的子夜,“赶马”就开始了。
“马”是人命,高低贵贱,价位不等,数量从一个人到一个族,皆有前例。
只要有人叩开一块问路碑,石碑前的灯就会熄灭,赶马人也就是受雇者会根据“马”的价值提出合理价位,双方同意之后协议达成,赶马人死生不论,而直到雇主想要的“马”被杀,侥幸活下来的赶马人取来死者的一把断发,上交鬼市,宫灯才会重新点燃。
司宸听罢只觉讶异,前赴后继、源源不绝的赶马人,一桩桩无人督查的□□事件,竟没人知道如此嚣张的组织背后是谁在操纵,未免可怖。
出去之后,戚蓉再三警告让他别打听,他倒是更来了劲,私下与祁凤说了好几次想要暗中一探究竟,而拜访醉流霞在即,祁凤不想徒生事端,只好暂且作罢。
三人回到棺材店时,谢斋已醒,他正与季青在外屋闲谈。
他穿着玄色长衫,外罩一件白色宽袖,宽袖束进刺有精致绣花的皮革护臂之中,尽显利落与侠气,如墨的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半束半散。
他时而浅笑,时而缄默,站在棺材边也难掩其超尘出俗的气质。
见三人进门,他们才停了话头聚过来,祁凤看了谢斋一眼,他正巧也在看她,双方甫一对视他便率先开口询问:“前辈的伤如何了?”
祁凤忍住了一瞬间想蹙眉摆脸的冲动,扯动嘴角笑了笑,有些尴尬道:“我已无碍,多亏谢小兄弟了。”
“前辈不必客气,叫我谢斋就行,和蓉姐一样喊我小斋也是可以的……”
谢斋一脸期待地望着祁凤,而她心中觉得他越界,故只朝对方淡淡地点了点头,是什么也做不得数的那种“赞同”。
司宸瞧着他们俩,忽然像是找着了新的乐趣,面上表情跟当初得知师尊有女儿一般精彩,他不怀好意地朝祁凤笑,祁凤心领神会全当没看到。
戚蓉受不了他的挤眉弄眼,开口制止:“小斋对她本就久仰大名,见到本尊情动一下也不难理解,小司宸,你就别搁那里胡思乱想了!”
司宸一听,更来了兴趣,唇角笑意深了,刚想拉过谢斋就被祁凤眼疾手快地拦下,便转头去缠戚蓉:“蓉姐,其他我不知道,我小师妹这磨人脾性在青阳山倒是挺出名的,怎么?连苍溪洲也有她的传说?”
他眨了眨眼,有反应过来:“也是,师妹本就是苍溪人士。”
季青鲜少掺合这种事,听到司宸拿祁凤寻开心也笑出了声,祁凤脸色愈发难看,身后的始作俑者却在这时先戚蓉一步开口,一本正经道:“并非如此……祁凤前辈,她是有恩于我!”
话一出口,三道视线齐刷刷地扫向他,祁凤盯着他的脸满腹疑惑,心说,亲切是亲切,但兄弟我真没见过你。
“啧,打住打住!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我曼姨亥时起,卯时休,她歇息前人好说话,所以我们一定要在卯时之前找上她。”
托戚蓉的服,这场小闹剧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司宸倒并不扫兴,和谢斋勾肩搭背,其乐融融的,时而还附耳低语,或者嬉皮笑脸地望望祁凤。
而谢斋的话就像一粒小石子,看似普通,随意,却毫不费力地在祁凤心里激起了一阵涟漪。
她不会想去回味,却总是很难忽略,这种不是滋味的、叫人禁不住唉声叹气的莫名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