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见城并无宵禁,寅时方过,已经有不少卖早点的商贩准备开张,戚蓉带着几人一路向东北方向而去,直到一座艳丽奢华的明亮屋宇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她才缓下来。
此前祁凤听司宸说过,醉流霞碧瓦朱楹,临水而建,却不止是一座楼,而是一楼、二榭和三舫。
主楼建于南恩河畔,楼台灯火通明,小曲鼓乐彻夜未歇,只要有人穿过正红的朱漆大门,两边挂着的玲珑红纱灯就能摇出占风铎的声响,楼中姑娘便循声而来,在人踏入殿中前,主动将客引入。
二榭指的是主楼左右两侧从驳岸突出、凌空架于水上的两座亭榭,临水一面各栽有水芙蓉和子午莲,一谓“春波绿”,一谓“惊鸿影”,闹中取静,颇受文人雅客的喜爱,亦是附庸风雅之辈最常流连之所。
至于三舫,则是三座完全建造于水上的房宇,仿照船的造型,必须通由九曲廊桥才能逐一抵达,一般闲杂人皆无此等资格,平日里也绝不会有表演。
照戚蓉所说,主楼人多口杂,是采集消息的首要所在,春波绿、惊鸿影是验收、买卖消息的生意场,而“三舫”实际上等同于藏经阁——迷迭舫是收藏各路消息情报之所,罗浮舫是收养记录“信鸽”的所在,“信鸽”即是散落在醉流霞以外的情报收集人士,还有一处凌波舫,便是老板娘庄曼的屋舍。
祁凤一行人紧跟戚蓉进入,一路顺通无阻,当他们就快看见那座不同于其他亭台楼阁的朴素古舫时,却在廊桥这头被人拦下,拦在他们身前的是两位女子,穿着打扮竟和戚蓉一模一样。
“依依姐,霏霏姐,这是……做什么呀?”
戚蓉的语气俨然换作了十五六七的少女才有的天真烂漫,她好似心中有数一般试探道:“哎呀,这时辰曼姨还没就寝吧,我买了些沉香契准备孝敬她老人家呢……”
对面的女子不为所动,只道:“老板娘已经歇下。”之后便任凭戚蓉说什么也不再开口,像两根石柱一样立在廊桥上,摆明了不给他们过去。
谢斋见状,绕过司宸来到祁凤身旁,略微弯腰伏低身子,对她轻声道:“这应该是曼姨故意刁难,依着她的脾性,指不定在二层楼阁看我们笑话,前辈是想在此等到亥时,还是强行闯入?”
祁凤一抬头就看见他在笑,明眸皓齿,肤白胜雪,凑近与自己说话时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像桃花妖似的,却又不完全一样。
看着他与自己靠这般近,她心中却想得远了,想原来司宸一路与他说笑,便是在这样的距离里,对着这样的一张脸。
“老板娘不见我们情有可原,怎的也不见你们?”这么近的距离,祁凤开口说话声音再小,想必对方也是听得到的,但她仍是对着他传音入密,漫不经心道:“这跟我们去鬼市买香有关?”
谢斋顿住,点了点头,他挪动身子向边上退开了些,香味随之散去,他闭了嘴,也跟着祁凤传音:“此前为了施展白雾迷阵,我偷拿了一些嫌嫌香……”
“虽然平常曼姨不管,但用量一过她就不让了,她嫌这香贵又伤身,白雾迷阵用量大,对身体伤害自然就更甚,她总归是见不得蓉姐胡来的。”
祁凤原先准备和季青商量去留,听了谢斋这番话,当下便决定硬闯。
天下父母一般心,这醉流霞的老板娘或许并不是戚蓉的母亲、他们的师娘,但这颗护犊之心却是显而易见的!
她看了一眼还在同依依霏霏讲条件的戚蓉,站在她身侧的季青,以及准备抡胳膊上阵代替戚蓉理论的司宸,转过脸对着谢斋,用嘴型无声地说了一句:“闯!”
谢斋到底是明白人,一个眼神他就知晓了祁凤接下来的动作,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又再度靠近她,朝她会意一笑。
祁凤当即掐了个疾风诀,化出一团旋风,涡旋挟带起地面灰尘将他们二人团团裹住,倏地穿过还在唧唧歪歪的那几人,飞速往古舫而去!
古舫的雕花木门上有一金丝楠木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凌波舫”三个字,如谢斋料得没错,月夜之下,一身姿曼妙、美艳无双的女子,正倚在二层露台之上看戏。
她身着赭裙透金纱衣,头梳朝云近香髻,紫藤绢花自发髻缠至鬓边,额间落有一红梅花钿,手中持着一根细长的烟杆,从发丝到指尖蔻丹,无一不透着“风情万种”四个字。
她一边抽烟一边俯望着祁凤,看了会儿又媚眼半阖,朱唇轻启:“小辈,谁准你闯进来的?”
祁凤双手作揖,毕恭毕敬地回声应道:“正是前辈。”
照司宸所说,他来醉流霞求助无门反被轰赶,说明老板娘确实对青阳弟子诸多不满,故此这回理应是连门都不会让进来的,而他们却一路无阻,进到了她屋舍前才受到阻拦,说明对方本意只在“拦”而并非“阻”。
谢斋又提及她对戚蓉的宠爱,由此可见她并非如戚蓉所想的那般易怒,遂这个“拦”,只是在拦祁凤、司宸与季青三人。
她知道他们出处为何、来意为何,就算她在此时拦下这三人,他们也绝不会转身离去,如此约莫是想小惩大戒一番,想来看他们平白无故站那一宿,也是一道喜人的风景线。
听祁凤这般说,对方便笑出了声,祁凤未抬头,只听得她良久才对着自己身边那人道:“谢斋,下次再由着小戚胡闹,就是这个下场。”
话毕,一道浑厚的掌风就冲着祁凤迎面袭来!
祁凤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身子却仍旧不躲不避,谢斋眼疾手快地将她带入怀中,他的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随即,两人就被那道掌风猛地拍落水中。
祁凤仿佛听见谢斋喊了自己的名字,但反应过来时,耳鼻口中都进了水,又酸又胀,能听见的只有咕噜咕噜的水流声。
浮出水面后,她开始剧烈咳嗽,两条胳膊无力地搭在谢斋的脖子上,就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谢斋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捋她的额发,嘴里碎碎念着,祁凤听不清楚,耳朵嗡嗡直响,心里直骂晦气。
她心中百转千回,想着既然这老板娘要自己狼狈落水,自己便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使用法术,自己虽不善游水,但也不见得真会出什么事。
可待她神识清明,听见古舫上季青、司宸喊自己的声音,又转念一想:不是,这老板娘警告他与我何干?凭什么是我来受这个罪?!这都……什么事啊!
待两人上岸后,司宸率先围了过来,一脸担忧地给祁凤掐了个休沐诀,季青则在一旁照看谢斋,眨眼间,两人湿透的身躯顿时清爽干净了,衣服也像崭新的一般。
谢斋还保持着半搂着祁凤的动作,腰上的那只手像是一块刚从火里取出来的烙铁,烫得她一时有些恼了,她僵硬着身子从他怀里挣开,动作又大又刻意,反而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司宸本想假意开开玩笑,在看见祁凤铁青的脸时,难得识相地噤了声,祁凤斜眼瞥见谢斋尴尬地朝他点头微笑,心中更是一阵恼火。
季青见状,在她肩头拍了一下,祁凤看向他,那眼神,是叫她别往心里去的意思。
可她始终难掩愠色,心中越气,面上就越冷,直至戚蓉从露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喊他们进去,才打破了这个无人敢说话的局面。
古舫之内,一派朴素清雅,是与其他楼阁大相径庭的装潢,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艳丽之物,这舫中最艳绝的景色,怕就是绕过竹屏后,那半躺半靠在美人塌上吞云吐雾的女子了。
戚蓉立在一旁给庄曼捶背敲肩,等到几人皆入了厅内,她才抬手打断了戚蓉的动作,有些慵懒地起身。
她幽幽地开口道:“简单说吧,我可以让戚蓉和谢斋帮助你们,不过说到底,他们两个凡身肉躯,虽身负异能,但如何都比不得你们这些正统修士,所以真有什么危险,也要以保住我的人为先。”
“我庄曼丑话在前,我的人若是受一点伤,你们三个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季青连声应着好,祁凤没说话,心有所思,司宸则拿出那个信物双手奉上,岂知老板娘只是瞥了一眼就面露狠色,眼中竟是迸发出凛冽杀意来。
她冷哼一声,不客气道:“拿走,别让我看见你这破玩意儿!”
司宸一脸茫然地看向季青,有些不知所措,季青从他手中拿走九宫八卦牌,无视老板娘的威胁对着戚蓉道:“抱歉,这是师尊让我们交予你的!”
戚蓉的身形动了动,脚却像生了根一样长在原地,庄曼见她迟迟不语,又缓声道:“想要?”
这时,戚蓉才像得了命令一般绕过美人塌,走至季青跟前,她静静地看着他掌心那物,忽然伸手拿起,朝着季青脸上一扔,厉声道:“说过了,拿走!”
而后她又无视季青弯腰去捡的动作,转身回到了庄曼身后。
“好生收着,这枚破牌或许能带你们找到魔祸的幕后推手。”
庄曼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也沉了下去,“这九宫八卦牌中间缺的那块,多年前流落鬼市,不知被何人捡走。”
“消息抹得很干净,这些年我这边断断续续追查到的是……它或可能被制成了增灵器,用在了不怎么好的地方。”
“最近信鸽查到,它在主城西边的私塾出现过,而你们手里这破牌可以感应到,只要处于方圆三里以内它的铜铃就会一直响。”
“如果拿着那块的恰好是魔,那么三里,够不够你们循着味儿找上门去?”
最后一句俨然是挑衅,季青却恍若未闻,还硬着头皮回道:“定不负前辈所望!”
接着,祁凤便见他突然又上前去,一把拉起戚蓉的手,不顾她的反抗,将九宫牌强行塞进了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