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见城”实际是苍溪洲南部势力的总称,地域辽阔,与北冥相差无几,最南至难破城,而最北的地方,即是老百姓嘴里常说的这个同名主城。
它比寻常城池要大上许多,发源于八歧山的南恩河,自西向东贯穿整个主城区,戚蓉说起的,老板娘嘴里的西边私塾,便是城中河流最西端的那块地方。
那边是著名的宗塾门馆聚集之处,各类私塾学堂遍地皆是,只要不是在家聘师教读子弟的富贵之家,或更精武艺的宗门世家,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将小孩送去那里念书,塾师尽责,学规严厉,城中居民都把那里称作志士仁人的摇篮。
谢斋一路都没与祁凤说话,想来她之前的态度叫他对她心生了嫌隙,祁凤方这般想,就听到谢斋与她擦肩而过时,声音极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祁凤忽然记起,夏时暑盛湿重,丑娃儿便总会为饱受苦夏折磨的她,准备一壶消暑静心茶。
这原是掐个清凉诀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但丑娃儿不开窍,非要做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后来有一次修行时,祁凤险些走火入魔,不小心就将茶壶打翻了,他进来一边收拾一边哭,可嘴里面说来说去,也只有“对不起”三个字,惹得祁凤好一阵恼火,再后来她便禁止他准备那些个劳什子玩意儿,甚至,连道歉的那三字都成了禁忌。
如今听到谢斋这般服软,她心中似有所动,而等她诧异地抬头,就只能瞧见一个颀长背影,和一头乌黑的发了。
谢斋像个没事人一样,与戚蓉司宸走在一道说笑,仿佛方才是自己的幻听,祁凤望着他侧过一半的脸,心中一阵莫名的五味杂陈。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季青,犹豫再三,终究是拉下脸面,再次确认道:“师兄,那小子真没不对劲?”
季青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斋一眼,“眼下定是没问题,不过……老板娘说的九宫八卦牌的事,你不觉得太有问题了吗?”
“师尊之物,一分为二,想必定是交与她保管,如何能流落鬼市?”
“假设苍溪洲近百年来的暗潮汹涌,皆是因她的那块而生,那她当初为何没有守住、事后也不做挽救?”
“哪怕对师尊积怨颇深,身为修道之人,又岂能置天下苍生安危于不顾,隐藏踪迹,安稳度日至如今……你别告诉我看不出来覆在那醉流霞上空的沉潜匿影阵。”
祁凤自然是发现了,沉潜匿影阵这种专门隐藏青阳灵息的认怂阵法,与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老板娘联系起来,愈发显得有问题。
可大长老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他们这种什么内情都不知的外来人士,除了与他们合作,眼下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谢斋如是,戚蓉如是,庄曼亦如是,善见城那个城主,能写相济帖那种东西,准定也是指望不上。
祁凤这般想着,就听见小铃铛响了起来,前方行路的三人霎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戚蓉到底没有接收信物,说了句“你爱带带”,这小破牌就又回到了季青手上。
眼下,季青在九宫牌上施了一道追踪符,明黄符文缠绕着铜牌,在他掌中飞速旋转,铃音愈发显得清脆起来。
细听之下,会发现其中还夹杂着商贩的叫卖声,学子早起赶学的打闹嬉戏声,不知哪家女人们的哭丧声,而在另一种相近的铃音里,还有一个少女的声音。
祁凤一听便听出来了,是幻境里那个鼗鼓少女,对方显然也发现了此物的互相感应之能,略显惊讶地说了句:“哎呀,被发现了。”
季青凝目蹙眉,沉声道:“左前方。“
几人立即会意,掐了个任意诀便化光而去。
季青、司宸与戚蓉一道,祁凤带着谢斋,一时竟不知哪边更一言难尽,而当他们落在一处名唤“雪梅馆”的学堂院中时,铜牌上的铃音却倏然消失了。
“怎么回事?”戚蓉看向季青,语气中隐隐的不满仿佛在说“是不是你搞错了”,季青的脸色也不好,铃音不响,说明那个魔已不在能够被勘探到的范围内,他环顾四周,只对其他几人道:“此地有异,不可大意。“
话毕,季青、司宸和戚蓉三人就开始检查西院,祁凤和谢斋则是负责东院。
这个院不大,西边栽了许多梅花树和竹子,如今正是梅花树休眠的季节,只有那竹子郁郁葱葱的,生机勃发着。
东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荷花池塘,池塘边有个草亭,庭中有一青石案台和三两石凳,正对着西边的梅花林,想来是学子咏梅作画的所在。八壹中文網
天边正泛起鱼肚白,还未明亮到目可视物,祁凤抬起胳膊,以手背划过眼前,施了道夜明符,明黄符文一晃而过,眼前登时如白日般。
她瞥眼去看谢斋,发现对方并未施法,拧着眉头,脸上还有些愣。
她一路观察下来,其实心中早已确定,这人确实是如老板娘说的那样,身负异能,至多会个传音入密,其他正统修士的那些术法,一概不会。
祁凤思索片刻,冷不防地将手伸到他眼前,待明黄符文在掌中散开后,她便又放下手,装作无事发生。
“谢谢前辈!”
明明只是一道随手捏来的符咒,祁凤也不过是不想被他拖后腿,而他却很开心,连道个谢都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意味,听得她竟是极其受用。
“你若真不会法术,如何修来那些至纯至净的灵气?”
祁凤一边往荷花池塘而去,一边问他,可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如何回答那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地检查起那些开遍池塘的荷花。
“曼姨说,我是类似纳灵器的聚灵体质,可吸纳天地灵气化为己用,平日里得了空,就会去灵气炽盛的落英岛,也算修行了。”
谢斋每次回答祁凤的问题总是很快,噙着腼腆又青涩的笑,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她一问他,便毫无心计地全盘托出,如同傲立在这池塘中的朵朵白净芙蓉,少年心思,淤泥不染。
可碧玉的荷叶挺立在水中,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葱绿屏障,将水面盖的严严实实,哪怕用了夜明符,也不一定看得见底下暗流。
祁凤听罢,淡淡地说了句:“这话,以后不要对旁人说。”
谢斋笑意更甚了,“这是自然,我也就同前辈说说,这种体质,放在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上,可是能要命的弱点!”
祁凤不再理他,招来在西院那三人,与他们商量着想要把池塘清理一下,季青和戚蓉皆表示不可,虽然此时学馆还未开学,但随意破坏总是不可取的。
这头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司宸那边已是先下手为强了,他一拂袖就扫翻了一整个荷塘的荷叶,绿叶芙蓉随着溅起的水花四下飞散,落了一草亭。
戚蓉刚想指责司宸的莽撞,就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尖锐嘶叫,几人一回头,就见学馆门口立着一个儒生打扮、身背书箱的高个青年。
那青年容貌清癯,五官端正,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两鬓却生了白发,右手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司宸,下一刻就张嘴喊了起来:“你……你们……什么人!为……为什么……搞……搞破坏?”
始作俑者见他捉贼捉得理不直气不壮,竟还摆出一副主人家的姿态来,学着他的口气道:“你小子又又又又是什么人?你爷爷我就爱搞搞搞搞破坏,你当如何?这是你家吗?”
那小子还真被司宸唬住了,两只手抓紧了书箱的带子,咬着唇没敢说话了,眼神飘忽不定,又似有若无地看了眼祁凤这边。
戚蓉见状,直接攀着司宸肩膀跳起来给了他一记,赶忙站出来打圆场:“小兄弟,我们不是贼人,只是在追查一个……人?这不是他们几个找错了地方,拿荷花撒气嘛!”
司宸嘀嘀咕咕地退到祁凤边上,用相当夸张的嘴型对她说了句“都怪你”,祁凤摊了摊手表示与她无关。
她刚走到池塘边弯下身子,准备检查水质,就听见那小子又突然拔高的声音:“没有!你们……肯定没有找错!”
这一下,祁凤的注意力全被他带走了,她蹙起两条细眉,起身径直朝他走去,对方看着她步步逼近,似乎很想拔腿就跑,但身子仍旧像根石柱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祁凤一言不发地拽起他领口,将他磕磕绊绊地拽到草亭中时,那人眼眶都吓得红了一圈。
司宸跟看好戏一样,拿肩膀撞了撞谢斋,幸灾乐祸道:“看看,平常沉默寡言的人,一动起手来,可比谁都快狠准,一下就给你制伏!日后可小心点,别给小鸟儿惹急了。”
谢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只是笑了笑与众人一道往亭中来,季青和司宸都了解这位小师妹,从动手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再去从这小子嘴里套话了。
这小子一惊一乍地,说话还结结巴巴,简直比丑娃儿还难搞,祁凤随手就下了一道自白符,此回,他就真被定住了。
祁凤在一处石凳坐下,朝司宸点了点头,后者便心领神会地上前来,笑眯眯地对着那小子询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为何?又为什么说我们没有找错地方?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在下王松,为祭拜同窗故友来此。”
他顿了顿,眉头忽而深深皱起,似是有难言之隐,可中了这道自白符咒,嘴上可由不得他,他的身子抖如筛糠,一边说,一边露出了一种极度恐惧的眼神。
“如果你们是来找……五年前淹死在池塘里的林琼英的话,你们确实没有找错。”
他好像就要哭出来了一样,继续道,“五年了,林琼英要报复的人终于死得差不多了,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杀顾寒青!他们两人……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王松说完,眼泪就从他半阖的眼中簌簌滑落,他仿佛压抑了许久,终于得到解放般,放声嚎哭起来。
司宸顿时就被震到,他回过头一脸尴尬地朝众人眨了眨眼,祁凤还想让他再问出些东西来,戚蓉啧了一声,拿起烟杆抽上了,不耐道:“给他解开,这么哭下去还问个屁!”
司宸看了祁凤一眼,几乎是毫不犹疑就解开了那道自白符,简直令人费解,他这个人,怎么又向戚蓉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