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万物,四方配合,戚蓉就地而坐,手法纯熟,带着季青也不受影响,霎时烟雾弥漫,红色灵息和冰蓝光芒在祁凤与谢斋的指尖流动,将戚蓉季青二人团团围住,照亮了整个雪梅馆。
早前谢斋私下与祁凤说过,嫌嫌香有四招,比青阳三式多一招,而其中有一招叫做“红尘四合”,天、地、人、己四相配合,即能重现旧日之事!
可这一招不仅与碧霞满空一样,需借助外力一道施展,还需两位及以上的当事者参与,故此,起先戚蓉并不准备用,而直到谢斋无端开口拖延林琼英时,祁凤才心照不宣地,与他一同出手为戚蓉护法。
司宸张着嘴,一时没回过神来,只见林琼英定定地站在原地,手中已无一物,原先掐在顾寒青脖子上的手变成了三双、四双,掐在他的后颈上,嬉笑着将他按进了池塘里。
待他挥动四肢开始挣扎时,又将他提出水面,不过喘息片刻,又在一片哄笑声中将他的头摁进水中,如此反复,直到有人出声制止,闹剧才停下。
制止恶行的人是林琼英,准确来说,是五年前的林琼英,面容清秀,身姿挺拔,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正气凛然,与如今站在他们身前的这位疯狂、病态的林琼英,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一位身受,一位神受,看样子上天也在惩罚顾寒青,红尘四合会让他的身体重新经历一遍过去,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最痛苦的。”谢斋说完又看向祁凤,问:“前辈,你在想什么?”
烟雾熏得祁凤眼睛有些辣,她不适地眯起眼,看着林琼英被三四个人围住也浑然不惧的背影,缓缓道:“懦者惧怕皮肉之苦,韧者何尝不畏雪压霜欺?”
有人怕死,是怕死时经历的那些肉身苦痛;有人怕死,是怕亲友受到死别之痛,是怕自己零落成泥亦死不得其所,故对林琼英而言,精神之辱大于一切,如今回看当初言芳行洁的自己,神受,又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议事者身居其外,悉利害之情,可祁凤对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教并不感兴趣,她转头看向谢斋,语气沾了点不易察觉的尖锐,“我倒想请教,此事换作你,当如何?”
谢斋好似料到了祁凤会这般问他,他弯起眼笑了一下,问心无愧地答道:“无失初衷,不昧己心。”
祁凤不得不承认,谢斋此人相当能言善辩,平日里不言语时倒掩住了他那股子少年人的韧劲儿。
此刻他襟怀坦白,她亦心了然,与他相望一眼,好似白驹飞远,得以看遍淋漓世间,繁华千年,纵然各自收回,也压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
林琼英在众人面前救下了顾寒青,与顾寒青说的一样,他们成为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念书,食饭,题诗,作画,再到后来同寝同住,一起约定考入太学。
半年时光如浮光掠影,转瞬而逝,好景不长,原先那群人卷土重来,欺压的对象却变成了林琼英。
顾寒青从起初的袖手旁观,到后来对林琼英的避而不见,软弱无能的性格终将他推到了一个避无可避的境地,那些人最擅长以己度人,用一张百无一用的嘴,说出世上最无耻下流的话,借着顾寒青的嘴,折断了林琼英最后的一根傲骨。
人能恶劣到什么地步呢?祁凤已经许久不曾考虑、正视过这个叫人浑身发冷的问题了。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会因不平而愤慨,因绝望而抗争,有血有肉,心有所执。古人言,君子坦荡荡,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而那些无惭无愧、沦为恶魔奴隶的,已经不配称为人了。
顾寒青说过,什么性格决定什么样的命运,祁凤起初不以为然,而在此刻却觉得,个中道理还是有的。
林琼英身陷泥淖,顾寒青掩耳盗铃般逃开,甚至在最后丢掉了为人本心,眼睁睁地看着昔日恩友投塘自尽,这一部分确实是出于他的怯懦,所以在学馆想要息事宁人,对着苦主拿出所谓诚意时,他自然而然就成了第一个祭品。
他口中的一夜消失,其实不过就是学馆动了私权,将他这个家境贫寒、六亲无靠的人当作彻彻底底的替罪羊,交给了林琼英的母亲。
众人零零散散站在院中,对着那个垂着脑袋、被铐上枷锁的顾寒青,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冷眼旁观,一段不长的路,却如同死囚游街示众一般,只一眼仿佛就能看尽世间丑恶。
有的学子捡起院中石子扔他,有的学子对着他怒骂出声,而他被砸得头破血流亦始终没有抬起脸,静默地走出了学馆的门,门的另一头,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自是林母,她穿着一袭素衣布裙,发髻之上别了一朵白花,面色晦暗,双目却和林琼英一样,隐隐藏着一抹坚毅的光。
不及细看,烟雾便散尽了,红尘四合重现的过去到此为止。
祁凤看那两人,发现他们好像都还未从幻雾里脱身回神,两人脸上都挂着相同的泪,神色却各异。
戚蓉施完法就累得睡了过去,祁凤心中不安,在她与季青周围又施了一个阵,司宸和谢斋对视一眼准备动手,祁凤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先别轻举妄动。
天微微亮了,林琼英就像一个方从梦中醒来的人,他动作迟缓地环顾四周,视线扫过众人,终是落到了那个跪在自己脚边、低着脑袋的人身上。
祁凤静静地看着从他半垂的眼中滑落鼻尖的泪,忽然想起了起初身中自白符的顾寒青。
林琼英好似有话要说,千言万语却又哽在喉间,而后只见他抬起手,掌中蓄起浊气,重复着他再临人世的第一句话,他说:“我是来取你性命的……顾寒青……”
“你当真要杀了他?”祁凤打断他,幽幽地开口,“说到底,他这样一个一无可取之处的懦夫,竟敢残杀这么多人,就单单为了复活你,这份情谊如何我不予置评,但依你看,顾寒青真有能力与胆识做到这种地步?”
“再者,复活你——真是简简单单的为了亲人圆憾、友人赎罪?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人另有所图?起死回生本就有违天道自然,这背后牵扯的东西,眼下也只能从这个顾寒青入手……”
祁凤话锋一顿,眼中也犀利了几分,接着道:“还是说,你准备回去问你那个‘准定’不知内情的母亲?”
“住嘴!”林琼英将手腕一转,掌风霎时朝祁凤袭面而来,浓黑浊气忽变女子忽变婴孩老者,裹带无数凄厉哀嚎,在不足她一丈处,被人尽数吸纳了去!
祁凤一时愣在原地,栖梧握在手中,刀柄上的琉璃串碰撞出细微脆音,直到浊气在谢斋气脉当中四下流窜,引得他痛苦地俯伏在地时,她才回神,顿感怒极,厉声喝道:“谁准你胡来!”
她竟有些不知所措,眼中杀意却赫然炽盛,她抖着手方握紧刀柄,即见林琼英又将那浊气从谢斋体内猛然抽走,高昂着头,冷冷地望向祁凤,道:“下次不会那么走运。”
司宸一瞬化光,闪现在了谢斋身旁,对着林琼英骂咧咧道:“你这小儿也不知谁走运!若不是为了擒魔,我小师妹需要受你这鸟气?唧唧歪歪的,想要你老母清白,问问地上那兄弟不就行了!”
林琼英闻之皱眉不悦,他冷哼一声,没有再出声。
顾寒青倒像得了允许,这才像有了知觉的人一样,抬起了头,他自下而上的看着林琼英,颤颤巍巍地开口道:“伯母问我,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我说我信的话,琼英……会不会原谅我?”
林琼英无动于衷,他便低下眼,看着他的鞋尖,断断续续地说道:“起初我以为,伯母是为了报复我、利用我,才骗我你会活过来,可没想到需要整整五年……那个白发高人说,时机未至,还需要一样东西,于是他将那个暗器交给我,要我接近这群人……”
白发?祁凤脑中不知为何,竟只浮现了裴徵的身影,而下一刻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又在脑中盘旋,戚蓉之前打断的,不被允许的,欲言又止的……
“需要什么东西?”司宸疑惑地摸着下巴,后知后觉地说道,“不对啊,你小子是顾寒青的话,又是怎么逃过自白符的?”
“可能他潜意识里就是想这样认为,自己是王松,自己就应该早早死在林琼英手里……”谢斋看着那两人,竟忍不住唏嘘,确实,比起造化弄人,更叫人无时或忘的,只能是自己的软弱无能。
林琼英听完之后,并未有多大反应,顾寒青见状,又赶忙补充道:“我不曾见过伯母和那位高人又什么接触!每一回,都是我单独见他们二人,从二人言辞之间看,我也不觉得伯母和他们有关系……”
“兄弟,你还挺会扯哈!”司宸掀掀嘴皮,好笑道:“总之,你得带我们去找你的好伯母,毕竟,和魔在一起总干不出什么好事儿。”
话毕,司宸手中提着的那少女竟开始扭曲变形,祁凤见过这种情况,那是傀儡幻境里,让她猝不及防中了招的鬼魅伎俩!
“司宸!小心——”
瞬息之间,少女身躯四分五裂,熟悉的蛇妖破体而出!
登时血肉四溅,如一场汹涌泛滥、让人无处遁形的暴雨,比起前次来得更为可怕!除了反应过来的祁凤,离得最近的司宸和谢斋,以及他们对面的林顾二人,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