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妖此时已不再是人面蛇身的形态,他的脸介于原来的少女与蛇妖之间,是个英姿勃勃的青年男子,一双黑金竖瞳依旧冷血犀利,眼下的天城文此刻闪着金芒,像是生在皮下的千足虫,在他脸上灵敏地移动着。
他一头白发如波浪般披在肩头,身着一袭如蛇鳞般的金棕铠甲,脚踩战靴,古铜色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手中除了那面红皮鼗鼓,还捏着半件残旧的玄色长袍。
风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和浓重的魔气,不及裴徵境界,却掺杂着诸多由爱恨嗔痴所生的浊气!
祁凤眯起眼,只见他立身风中,将残袍旧布一圈一圈地缠绕掌心,面上黥纹回归原位,他看向她,问道:“我要杀那个向天借雷的修士,是不是就得先杀死你?”
祁凤看了一眼被麻痹的众人,回想自云中洲来到苍溪洲后的桩桩件件,眼底腾起了难抑的森寒杀意,冷笑道:“那也不关旁人的事!”
“这也是没有办法,插手之人太多,对我不公平。”他说得坦然,丝毫不觉惭愧。
这并非说杀戮加身的魔才会如此,而是所有的魔,生来就有一种理所当然、凌驾众生的感觉,这正是这个种族——无可救药的天性。
霎时,随着他的眼瞳一收一缩,祁凤与他就进到了一处狭窄阴冷、沾满粘液的幻境里,四周皆是蠕动的殷红肉壁和粘稠的胃液。
他歪动脖子吐出蛇信,似笑非笑,“放心,暂且只是幻境,不过你要是死在我手上,我南吕,就真的会吞了你!”
“废言休说!”
话音甫落,鼗鼓之音登时响彻幻境,鼓音两重一轻,停顿时间极短,其中混杂嘶嘶沙沙的声响,正是四面八方涌来的蛇群!
南吕神化真身,朝祁凤威逼而来!
祁凤周身红光乍现,符咒纷飞,栖梧凤纹出焰,挥扫一刀后便正面迎上,欲顺势直入巨蛇之口!
南吕却误以为祁凤要从内而外攻破,竟一瞬闭了嘴,刀刃扫过其躯干,蛇鳞与兵刃相碰,撞出铿锵之声,她借力跃上蛇首,粗壮蛇尾随即甩来!
顷刻间,祁凤一掌幻化无数冰晶朝蛇尾而去,一瞬将其尾端冻成冰柱,又手握栖梧猛然刺入蛇首。
红光炎火裹挟凤鸣,从巨蛇张开的血盆大口中腾冲而出,霎时从他头部烧至尾端冰柱,流霜竞天和凤唳九重一并使出,当真可谓冰火两重天!
巨蛇痛苦地扭动起来,立在原地的南吕连呕朱红,可他不仅没有收回□□,反而将全部魔能倾注到蛇身,这使得许多蛇开始缠上他的肉躯,一口咬住他的血肉,附身而上。
巨蛇在熊熊火焰之中,缓缓睁开了眼,黑金竖瞳收缩成一条笔直的线,蛇鳞变得如龙鳞般片片弯曲凸起,它扭曲着嘴嘶吼了一声,霎时魔气炽盛!
祁凤见他这孤注一掷的举动,只觉天真可笑,转而提起刀,一滴精血随之滴入刀柄丹松石中,火红凤纹即转墨色,倏然,人刀合一!
一阵烈焰刀风直逼巨蛇而去,如狂风般旋其周身,眨眼间,祁凤神回原位,巨蛇蛇身四分五裂,在火中逐渐化作灰烬,露出当中的魔来。
而她起先挥出的那一刀,名唤炎凰流羽,刀风尽化万千火矢,以排山倒海之姿,将蛇群与南吕肉身团团包围,她一念令下,困者即是烈火焚身、万箭穿心!
幻境渐退,祁凤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破碎的打斗片段,看似是这个魔的生平经历,她恹恹地一眼扫过,却不想竟被其中一幕吸引,她便收刀入鞘,凝起眉细细看来。
仙门百家追杀此魔,他一路凶险,死里逃生,昏迷之际巧遇一黄鹂鸟精,适才获救。祁凤见那面容与打扮,正是此前那位黄衫少女。
鸟精将他带回了一片阔叶林,安置在自己的树窝之中,悉心照料数日,不想他神识未清之际,竟幻化出真身将那鸟精吞噬入腹,而待他转醒之后,察觉自己为人所救,却始终遍寻不得。
于是他在树窝等待多日,终是等来两人,其中一人是裴徵,另一人少年模样,迟眉钝眼的,他却拉着他好一阵言语,随后即见他一脸不可置信,胡乱地将手伸进嘴中,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鸟精死了,或许在被他吞食时身重其毒,也或许是活生生死在了他的腹中,那点微末道行怕也是化作了他的疗愈伤药。
故人早没,不得一片云彩,往事已远,犹然历历在目。
这名唤南吕的魔,在遭季青重伤后不得不以一个形态活动,而这也让他从虚假的现实中清醒过来……蛇妖与少女,自始至终,不过是此魔自己分裂出来的两个形态!
众人身上的毒血和麻痹之症随着那魔的死去一并消散,除了凡人之躯的顾寒青以外,皆无大碍。
司宸转身去到阵中查看季青与戚蓉的状况,谢斋站回到祁凤身旁,多次想开口说话,见祁凤面色不善又识相地住了嘴。
林琼英看着一身溃烂、口中不停渗出鲜血的顾寒青,终不复之前恶声恶气,缓缓蹲下身来,一言不发地将对方揽起。
顾寒青就要死了,南吕的毒破坏了他的双目与喉舌,叫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头靠在林琼英的胸膛上,流着浑浊的血泪,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林琼英的浊气救不了他,祁凤却不知为何心生感慨,竟偷偷将一团灵气送入他的胸腔血脉,给了他最后一次,开口说话的机会。
“琼英,世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笑我苟活于世竟只为求个心安理得,什么复活你、希望得你原谅,皆不过是我为了不再惶惶度日而找的借口!”
“我总想着你会来取我性命,也总想着发梦时回到过去,可你一次不曾入我梦来……林琼英,多谢你,也对不起,你的高看与厚爱!”
“不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残响会来接你,那个玉面少年郎,他的血……”顾寒青话语未尽,只见他的面部扭曲起来,一瞬之间已是爆头而亡!
林琼英被溅了满脸血,愣在原地一脸无措,祁凤和谢斋面面相觑,下一瞬便四下巡视,即见南吕烧成灰烬的地方,竟然还有一条存活的蛇!
它通体漆黑,动作敏捷,眨眼就咬上了林琼英的脖颈,然后像条泥鳅一样,一瞬便钻进了他的血脉之中!
“不好!”祁凤见林琼英身上浊气愈发浓重,才惊觉自己大意,南吕抱着必死之心与她战斗,竟是仅仅为了将属于他的恶气提至鼎盛,好让林琼英纳入其身!
复活林琼英不是偶然,他们誓不罢休,定要将此人彻底炼成聚合五浊恶气的容器!
祁凤恨恨地咬牙,欲召出栖梧,却见林琼英身形一晃,再次跳入了池塘。
祁凤虽明白穷寇莫追之理,但恼意仍驱使着她追上前去,谢斋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出声制止道:“前辈莫要心急!眼下蓉姐昏睡,你与司宸前辈皆方有过一场恶战,最重要的是,季青前辈的伤,仍需治疗……”
谢斋说的无一不是道理,而祁凤听到最后联想起的东西,反叫她一下怒火攻心,顾寒青接近他们……是为了取走谢斋的血!
她在地下湖见到的黑色浮物,正是那条被当作暗器刺入谢斋胸口取血的医蛭,这区区几滴血,竟然能让尸体起死回生,而这活过来的林琼英竟能不受黄道玉轮阵所伤,这一切的一切,过于离奇。
白骨再肉,枯树重花,生荣死哀,他化自转。
这是《修仙异事手抄》上记录的,有关纯血天魔用自己之血将妖怪精灵收入麾下的故事注文。
天魔血可将那些低等妖怪变成力量强大的魔,将尸体变成非魔非妖非怪的异类,因纯血稀有,一般不会为无用之人献血,更遑论普通凡躯,更是闻所未闻!
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谢斋……他身上流淌的,或许便是这至高无上的、他化州王公贵族的血!
戚蓉到底在拦什么,这下一切似乎都明了了……在如今这个世上,纯血天魔只剩下一个,魔尊伯鸾,原来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祁凤如何敢再冒险一回?
谢斋反应过来时,胸腹已中一掌,他痛苦地曲起身子,满眼无辜与不可置信,当他抬起脸望向祁凤,一句“前辈”未脱口,左肩即遭栖梧从后至前地捅了个对穿。
祁凤闪身到他背后,眯起眼睛毫不留情地握着刀柄一把抽出,而后抵上了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身子,侧过脸在他耳边质问道:“你到底是谁?戚蓉这回不让你医治我师兄,是不是因为你体内流的天魔血?我没说错吧!”
谢斋向后仰着脖子,呼吸有些急促,他的脸上血色全无,说话却中气十足,一板一眼地,似乎像在赌气一样:“是,是因为天魔血!但我是人……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谢斋!”
祁凤挑了挑眉,冷笑道:“若我不信呢?你平常那么会说,这次上下嘴唇一碰就想说服我,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我告诉你,所有和伯鸾有关的,我宁可错杀亦不会放过!你救过我,所以这会儿脑袋才在,不然……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谢斋苦涩地笑了两下,认命一般,坦言道:“我知道,如果我真是伯鸾,你定要杀我!这一掌,这一刀,或许是你最大的让步,毕竟我体内天魔之血是真,我瞒你至今也是真。”
“可是,临到事发,我才发觉,这一掌、这一刀有多痛,但凡我能让你再多信任我一分,多在意我一分,我的心,也不会这般难受吧……”
谢斋洋洋洒洒地说完一番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就不顾刀刃划破颈肉,硬生生地转过脸来,祁凤还在想他话中意味,抬眼却见他近在咫尺的脸。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斋不再作答,睁着一双泫然欲泣的桃花眼看她,湿热的呼吸浅浅地扫过她的面颊,她看着他鼻尖下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心里那一团炙热、焦虑的东西仿佛就要冲破喉咙。
祁凤面上发烫,喉咙滚动了一下,欲张嘴再说些什么,谢斋就飞快地伸出左臂,一手按住她的后脑,不容拒绝地覆吻过来,湿软舌尖滑入嘴中,惊得她握刀的手一顿。
她不曾发现……自己的警觉性竟然这般低!
谢斋一边睁着眼看她的反应,一边侧过脸长驱直入,颈间鲜血淋漓,嘴角涎水晶莹,好不荒唐!
祁凤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在谢斋放开她时终于落地隐去,她喘着气,一把接住了失血过多而倒下的人,心中一片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