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问醉流霞哪里最不是人呆的,想必所有人都会说是凌波舫。
那日祁凤不及多想,醉流霞的人就来人将众人带回,而后戚蓉负责照料谢斋,司宸被指派去照顾季青,只有她,因被指责“无端中伤同伴,缺乏团队信任”,被隔离在了凌波舫下面的水牢之中。
庄曼美名其曰历练一番,不给吃不给喝,倒怕人淹死,好心帮她掐个避水诀,便让她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与世隔绝,休养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当祁凤头顶的门打开时,光线和庄曼身上的胭脂香竟一同进入她的感识之内,细嗅之下,她发现还有一人,正是谢斋。
谢斋穿着一袭红白衫,头发依然束在脑后,不同的是,他的头发两侧各编了三束细长骨辫,紧贴耳廓头皮向后伸展,每一束都一丝不苟的编进了红线,恰好与他袖口的红色缠绳相呼应,大片的金白映衬着艳丽的红,叫他整个人看上去都精神奕奕的,再瞧一瞧那张脸,让人觉得用美艳绝伦来形容也不为过。
庄曼半倚在美人塌上吞云吐雾,见祁凤休整干净后,才徐徐地开口说话:“善见城中各方势力根深柢固,此回你们无功而返也就罢了,但自相鱼肉大可不必,怎的,青阳弟子做什么都不行,蛮不讲理倒是第一名?”
祁凤自觉无错,想要反驳,谢斋却接过话头,率先解释起来:“曼姨,是我先瞒着前辈的,若在一开始便告知前辈等人,如今也不会叫那魔物离间了,都是我的错。”
“谢斋,你如今是认了,可这白纸染墨,往后再出什么事,她都免不了要往你身上想。”
庄曼将烟杆移到唇边,讪讪地笑了笑,她分明是对着谢斋说,却眯起眼看向祁凤。
“我奉劝你一句,青阳弟子向来与他化天魔势同水火,这人心要是生了嫌隙,任何感情……破裂皆是迟早的事。”
祁凤蹙起眉,心中不悦,终是忍不住打断他们二人,板起面孔看向谢斋,问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谢斋心虚地敛下眼,祁凤询问至此,他都咬紧牙关不松口,叫人着实火大,庄曼见状,挑了挑眉,兀自说道:“天枢纪元一百零三年冬,在这苍溪洲有一场令人不齿的争斗,旁人如何暂且不论,可你祁凤,想必定是记忆犹新呐!”
老板娘说的,是一场震荡两洲、卷书不载的魔剑之争,一口摄人心魂的魔剑,一桩桩、一件件令修行界蒙羞之丑事……祁凤面色凛凛,并未察觉到自己逐渐握紧的拳。
“那会儿魔剑之争已接近尾声,当时的女魔为了掩藏踪迹,将好心收留她的谢斋一家杀害。或许是这小子命不该绝,那女魔说他模样生得像她那个早夭的小弟,故给他灌了天魔血,留了半条命,后用还阳丹才以非人非魔的残躯活下来。”
祁凤听完久久未语,心中翻江倒海的除了怒意外,还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刺痛。
天枢纪元一百零三年,两洲谣言四起,传说遗留人世的纯血天魔欲重整旗鼓,暗度陈仓,魔尊赢祸的佩剑亦重现人世。
宗门世家各怀鬼胎,在云仙台的默许之下,竟以追捕天魔为由,开启了一场祸乱苍溪洲的魔剑之争。在那场争斗中,因藏匿魔物而导致的灭门惨案不计其数,祁府,便是其中之一。
庄曼说得有理有据,不知为何祁凤还是不信,谢斋此时倒愿意动用他那张金贵的嘴了:“我说过,祁凤前辈有恩于我……我失去唯一至亲,靠着这幅残躯苟延残喘,就是为了再见见那个手刃天魔、终结魔剑之争的人!”
“当曼姨说我的体质或可以帮到你们一点的时候,我好开心,可想到你是如此憎恨着和魔有关的一切时,我又不免担忧,怕你我自此心生芥蒂,不可复往。”
祁凤听是听明白了,心中却突然生出一丝微妙恼意,这人看似说得天花乱坠,对着自己偏又是一副百口莫辩的模样,让人看了便好生来气。
“笑话,我是你什么人?你又是我什么人?我这般不可理喻,定要你拿自己性命来配合我的心情,打你一掌,捅你一刀,在我眼里都是轻的,你就不担心了?”
祁凤态度不明,细眉一挑,口气也生硬了些许,“谢斋,既然活下来了,就活下去!自寻死路很好玩,是吗?”
庄曼饶有趣味地打量二人,而谢斋张着嘴,面色变了又变后哑然失笑,他听明白她的口硬心软,不怕死地说了句:“是,是我不对!”
庄曼见他俩闹也闹够了,随即拂袖散去烟雾,坐起身来,手中幻化出一轴画卷。
哗啦一声,画卷展开,即见画上两位婆娑起舞的女子,一位雪肤花貌,姿色天然,白衣飘飘似仙来,一位桃腮杏面,瑰姿艳逸,红衣秀靥比花娇,一白一红堪比秋月骄阳。
“我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三日不归,留名留命。这画上两位姑娘,红衣名唤紫宁,白衣名唤嗣音,都是我醉流霞记录在册的舞姬,平日也只在主楼跳跳舞,但自前日起,她们二人便不再来了,依依和霏霏去她们家中看过,不见有人。”
她收起画卷扔给谢斋,身子软绵绵地又靠上了美人塌,若有所思地接着道:“谢斋,你查到些什么?”
“紫宁家中有一好赌成性的养父,两人关系时好时差,前些日子她养父为了还债想把紫宁卖去地下庄,黑赌坊的人查到她是醉流霞的姑娘后,一气之下就将她养父的腿打断了一条,人回家就咽了气。”
“那个赌坊现在已被城主封了,秦镜卫将涉事者全捉进了明堂,择日审判,而首先发现紫宁失踪的,就是秦镜卫。”
“嗣音自小与她母亲相依为命,鲜少与邻里交往,但听说母女关系并不好,最近嗣音回家还同她母亲大吵了一架,邻居半夜听见,还说以为撞了什么女鬼冤魂,也是依依姐她们过去才发现,母女二人都不见其踪,屋中一切正常,并未有外人侵入痕迹。”
谢斋有条不紊地说着,“两人家中情况与我们这边记录的差不多,相似点是凭空失踪,有争执,父母子女关系不和,而让我觉得不太对劲的是,在她们的踪迹彻底消失前,邻居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争吵与哭声,他们还说,琵琶弹了一整夜,却不觉得闹心,反而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舞姬失踪这种事,说大不大,庄曼和谢斋却偏偏如此大费周章,一地鸡毛的事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竟叫人有了不好的联想。
既然已知那些魔物的目的是五浊恶气,那遇事不明之际,一切看似不合常理的古怪莫名事件,便皆有了说得通的理由。
庄曼听罢,抿唇不语,斜睨了祁凤一眼,才道:“小辈,你怎么看?”
祁凤毕恭毕敬地应道:“雪梅馆一行,方弄清林琼英是他们留存五浊恶气的容器,而炼制此类容器的前期条件十分苛刻,所以林琼英复活前应未掺用过杂的五浊恶气。如今他肉身精魂重塑,足以承受恶气浑浊,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第一次尝试。”
祁凤不认为那两位姑娘还有生还的可能,顺藤摸瓜找到事件背后的魔,才可能取得先机,或可阻止还未发生的下一桩“失踪”案,以及他们作乱的那个最终目的。
想到此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她细细想来,沉声道:“残响,顾寒青说过的那个名字,听上去像是什么组织……裴徵的横笛,南吕的鼗鼓,还有这个琵琶,都属乐器,而我从傀儡幻境出来时,见过一面古怪的旗,图案似也是与乐律有关。”
“乐律?难道这也和他们挑舞姬下手有关?”谢斋轻皱眉头,祁凤这样的表述方式让他产生了一丝困惑,但很快他又道:“不对,这应是巧合,林琼英既是首例也是特例,容器一个足矣,在这些魔眼里,身份、背景不值一提,五浊恶气才是唯一目的,而至于乐律,应是他们组织特有的象征,如此毫不掩饰,倒更像是在挑衅。”
谢斋所言不错,祁凤与他想的也相差无几,可纵使他们的想法听着有多合情合理,说到底也不过属于臆测。
戚蓉此前说过,这种破事让他们来问庄曼,但若当真直接了当地向她求解,依着这位前辈多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风,想必不一定会告知,还不如这般循循善诱,同她整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反而会有奇效。
果不其然,庄曼冷哼了一声,手里的烟抽得愈发凶了,嘴上却松了口:“挑衅?自赢祸败北后,一道延续至今的朱砂令,几乎将这些魔族余孽追杀殆尽,虽说狡兔三窟,但残部终究是残部,掀再大动静,最后结局不是残,就是废!”
白烟之中,她的表情看不分明,语气满是轻蔑与某种志在必得的威厉,事实上,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板娘,却总给人一种藏器于身、隐而不发的感觉。
烟雾散尽,即见她朝着祁凤莞尔一笑,祁凤仿佛被她看穿般,只心虚地听她道:“八歧山战役跟随赢祸入侵的十二魔将,玄袍白发,蝉丸鬼面,以乐杀人,以曲破阵,名唤真魔十二律。如今这些残部,约莫是想借五浊恶气之能,解开赢祸封印,重启魔世通道。”
因情报的缺失,区区一个雪梅馆就导致祁凤一行人被折腾得够呛,庄曼这一早就知魔物身份与来历的口气,实在叫人很难欣然接受。
一些阅历较深的前辈做事,总归有他们自己千奇百怪的理由,祁凤虽气,但也心知,这不是她该过问的事。
“谢斋,你去临溪台探探雪梅馆一事,顺带捎上他们师兄弟几个去临溪台拜访城主,至于这边姑娘的事,两边都在查,你且留意一下。”庄曼顿了顿,又转向祁凤,莫名道,“小辈,别白费这几日水牢里受的苦。”
祁凤不解地抬眼看她,却不想她背过了身去,摆摆手似要赶人,谢斋嘴上应着,见状又赶忙扯了扯她的衣角。
祁凤不悦地拧眉瞧他,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松了衣角,蓦地攥住她的手腕,将一头雾水的她一把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