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甫出凌波舫,就忽感嗅觉敏锐异常,各种胭脂、烛油、酒菜的气味猛然钻入鼻腔,她不禁皱了一下鼻子,一时间竟忘了要与谢斋置气。
谢斋见她没有反应,便径自拉着她一路往主楼而去,脚下生了风祁凤才回神,看着他扣在自己腕上的五指,笔直修长,骨节分明,煞是好看。
他的手掌大而有力,掌心一片薄凉,握住她时却是那样热烈的不容拒绝,和那个越轨的吻一样……她心里突突地跳了一下,忽生出的旖旎联想,竟让她的面上一阵发热。
祁凤看着他的几缕小辫儿,忽然觉得有些恼,关于被冒犯这件事,她勉勉强强还可以当作被狗咬了一口,可这人如何能做到这般若无其事?
起初的示好,一直以来对自己的那个态度,在老板娘将他的过去说与她听后,祁凤好不容易多少能理解一些了,但他这样,又叫她有些搞不明白了。
一阵急切的烦躁涌上心头,祁凤随手掐了个安定诀,心不在焉地问道:“老板娘既然说留命,为何还要你将那两位女子带回醉流霞?”
“这不是那个意思。”祁凤随口一问,谢斋却极其耐心同她解释起来,“姑娘选留名,便是重新回到醉流霞,选留命,曼姨就会在名册上将她们的名姓抹去,再抹消她们一部分记忆,留她们的命寻自由去。在善见城中,醉流霞再怎样也是一棵好乘凉的大树,所以选择前者的居多。”
祁凤随意地附和,与他刚入主楼,就见司宸在楼下和几个姑娘喝酒聊天,他一见到他们俩,就从案前起身,那边和姑娘们嬉笑着打完招呼,就整理衣衫朝两人走来,那模样,哪里像什么修行之人。
“好了,咱们可以走了。”
司宸说着绕过谢斋,将祁凤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扫过谢斋还未松开的手,他赶忙扣住他师妹的肩膀,挣开了谢斋的手,将人捞了过来,大惊小怪道:“你俩什么情况?”
祁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看疯疾患者一样看他,想到在雪梅馆的事,眼神闪烁,朱唇轻吐,二字芬芳:“有病!”
她不想与他胡闹,单刀直入地问道,“大师兄伤势如何?”
“没事,那魔为了报之前的仇,下狠手,不过好在你护得快,老板娘出手医治后,休养几日便可,这下蓉姐照顾着呢,咱们就放心去干咱们该干的事!”
“雪梅馆那边解决了?林琼英母亲不找了吗?”祁凤不解道。
“找过了,早就人去楼空了,老板娘有吩咐人去查,再说还有那秦镜卫呢,你就别操心了!刚从姑娘们嘴里打听到一些事情,关于那俩个舞姬……”
司宸大剌剌地揽着祁凤的肩背,同她往外走去,谢斋望着那二人,又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别扭,他握起拳,往前跟上。
司宸与祁凤边走边说,从他口中得知,这紫宁与每个人关系都很好,性格开朗,待客热情,而嗣音就相对比较孤高,这俩人性格差异大,平日根本没有交集,唯一一次就是画师为她俩作的那副“李白桃红”图,她们一道舞了一曲,也就是老板娘给看的那副画,其他也没什么值得留意的。
祁凤听得入神,在谢斋的领路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善见城的中心位置。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翘角飞檐、雕梁画栋的三层重楼,上层檐下的红木匾额,四周雕饰着鎏金龙纹花卉,将“明堂正道”四字衬得气势磅礴,二层雕花阑干后整齐划一地立满了守卫,乌压压的一片,头系网巾,身着窄袖劲装,肩披玄色衣袍,腰佩“镜”字令牌,那便是谢斋口中的秦镜卫。
明堂门口矗立着一对辟邪铜狮,大门敞开,两边立着秦镜卫,让出来一条宽阔的道,此时从尽头走出来一个戴着软纱罗帽的女子。
她个头与男子一般高,脸也长,面颊没有多少肉,显得有些硬朗,若不是她身上带了点胭脂香,怕是会被误认作男子。
她的着装和其他人相近,腰间的镜字令牌却是半月形的,她朝三人拱手行礼道:“在下林秀,奉命在此恭候几位修者,一路远行,甚是辛苦,还请随我上临溪台,城主已等候多时。”
“这阵仗倒是不小。”司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就率先迈开腿迎上前去,谢斋看了祁凤一眼也紧跟其后。
祁凤走在最后,四下打量,只觉得这些秦镜卫像土俑一般,没有表情也没有生机,屋内亦不亮堂,丝毫不像那种光明磊落的地方。
一行人跟着林秀穿过正堂偏厅,绕到后堂,她打开后门,人没有出去,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几位修者先请,登上这百步长阶,便是临溪台了。”
司宸刚踏出门去,就听他啧啧了两声,谢斋这时才停下脚步,等祁凤走上前他才站到她身旁,对着祁凤传音入密道:“林秀是秦镜卫的总督,秦镜卫虽然以城主的命令为最高准则,但城主一向神秘,常年不出临溪台,所以秦镜卫基本由林秀差使,城中大小事务都是她在操持。”
祁凤听罢无言,抬头看着面前的百步长阶,灰白石阶两旁建有汉白玉栏杆,台阶中间斜向放置了雕刻着卷草祥云、鱼跃龙门图案的巨石,显得富丽而尊贵,踏道的坡度很缓,但对于凡人来说也是有些吃力了。
高处的台基上立着一面随风飘扬的旌旗,而临溪台依着一座半高的山丘,孤零零地立于这尽头高处,倒不像广富盛名、客卿不绝的善见城势力根据地,反颇有隐世山门的气派,在这样一个地方尤显得格格不入。
“话说回来,不仅这次的舞姬失踪案归你们秦镜卫管,那个雪梅馆的陈年血案也是总督大人在管咯?”
司宸毫不客气,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上台阶,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那林秀道:“恕我等冒昧,追寻魔物未果,反而捅出这么大一桩无头冤案来,给你们平白增添了工作量,哈哈。”
林秀显然一愣,很快她又平复情绪,淡淡地回答道:“林琼英母亲背后本就牵扯了中都势力,这也是为何她宁愿与魔物同流合污也不选择上报明堂,而起先私塾协会自行决定压下,等到后来实在压制不住时,才通报给了秦镜卫。”
“雪梅馆一案情节重大,我等亦不敢随便声张,加上着手调查许久无果,又与过往魔秽作乱的情况类似,城主或出于上位者的考虑才选择息事宁人。”
祁凤心说果然如此,谢斋却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他慢下脚步,想要出声询问。祁凤斜睨了他一眼,先他一步开口道:“坊间有句话叫做尽人事听天命,若贵城主早日求援,该查该办的都做了,也不会任其发展到出现新的失踪案。”
“这一手息事宁人,寒了不知是谁的心,反让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看得有些难以捉摸了,拖这么久,我是真不知道这是出于上位者的考虑与无能,还是……出于共谋者的手段与计划。”
司宸见祁凤越说越过,又赶忙停下脚步,转身来打圆场:“嗨呀!我这个小师妹就是喜欢说笑,总督大人莫要听进去了。”
林秀脸上有些挂不住,原本显凶的面相便就愈发难看起来,但她还是语气平缓地同他们道:“中都常年祸乱,百姓人人自危,城主不过是不想善见城也变作那样,加上苍溪洲不常与云中洲往来,青阳山派更是远离尘世不易抵达,绝非修者说的为虎作伥。”
“至于雪梅馆迟迟不闭馆,是因为在那中间秦镜卫已封过一回,结果去的那几个兄弟无人生还,城主便一直让搁置着。”
“流言多少还是传出去了些,百姓听了只当是说书先生编的新戏文,私塾协会也没再对外招生,说句难听的,这些年他们害的,也只是雪梅馆中的人……如今有了修者相助,现在这起失踪案定不会不了了之!”
祁凤没有接话,原本就是随便试探一下,比起后者,前者的可能性要大许多,毕竟也只是南恩地头蛇,对上凡修可以只手遮天,但凡遇上个有点修为的低等妖物,亦不过尔尔。
听完林秀的话,司宸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脸倦容,反复打着哈欠,连他的招牌假笑都盖不住他的疲累,谢斋的脸很苍白,仿佛走得很吃力,又有些不在状态,祁凤心下疑惑,这短短百步阶,怎叫他们走的这般难受?
抬眼望去,临溪台已然近在咫尺,风似乎是大了些,旌旗被吹得呼呼作响,忽然一阵强劲的风迎面而来,嘎吱一声脆音,台基上的旗杆便被吹折了,祁凤定睛一看,那面旗竟与幻境中的旗帜一模一样!
图案正中的眼睛此刻像是一只方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猛兽眼眸,如此靠近才看清,这眼白处的朱红异兽,一个似猿,一个似鸟。
“司宸,这里不对劲!”
祁凤全神贯注地紧盯着那面旗,却发现始终无人应答,而待她转过身俯瞰百步长阶和整个明堂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独自一人攀上了临溪台,司宸、谢斋与林秀不过甫出明堂后门!
祁凤听见身后发出古怪的吱吱声,猛然回头,即见旗面上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起来,一阵奇异又熟悉的香味亦随之钻进了她的鼻腔。
那味儿像是酒,凛冽辛辣,又像中药,清苦干燥,恍然间又沁出一丝细微的野花甘甜来,呼啸之间,她恍若饮下了一坛深埋雪中的烈酒,头晕目眩,脚下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在一阵突兀响起的琵琶声里,滚下了长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