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阶变作沾满了脂粉酒香的雕花木阶,扶手上挂着的红绫微动,胭脂水粉的香味浓郁起来,熏得人迷醉。
祁凤并没有失去意识,几下便滚落阶梯转折处的回廊,她抬眼,就见一双绣有银丝凤羽纹的翘头靴,目光往上,即见一个头戴长冠、面挂黑纱的女子,正垂下灰褐眼眸冷漠地看她。
女子穿着紫棠色衣裙,头束长冠,怀抱琵琶,内里黑纱严严实实地遮到了修长的颈子,腰挂黑色革带,双手戴着长到小臂的皮制黑手套,两处纹样与靴鞋上的相同。
祁凤见她那熟悉的玄袍和一头白发,还有那挂在颈后的蝉丸鬼面,心中杀意骤起,女子却不紧不慢地拨动了一下琵琶,朱唇轻启:“你们,不是来查紫宁和嗣音的失踪案吗?”
浑厚的琵琶声入耳,祁凤便又一次嗅到了那股香味,身体一瞬间的不稳,以免再次摔倒,她难堪地捉住了阶梯扶手,眯起眼,忍着冒头的怒意,道:“这不就是你们真魔十二律搞的鬼吗?何必惺惺作态!”
对方的身形似乎僵了僵,哼笑了一声,手指由上而下地缓缓抚摸着琵琶弦,明明冷着脸,语气却有种说不出的依恋与怀念。
她说:“哈,还真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号……可惜拜你们青阳山派所赐,十二律已随尊者战死在了八歧山,如今这个世上,只剩下五音残响!”
“残废是杀不了人的,杀人的,永远只有人心里,经年不衰的魔。”
忽然楼下爆发出一阵污言秽语的吵闹与欢笑,祁凤瞥了一眼,才发现这楼下人头攒动,将殿中央高出一截的圆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红色花瓣漫天飞舞,二楼的看客撒钱的撒钱,欢呼的欢呼,胡言乱语的更是数不胜数,而这一眼,也让她发现,台子上穿着暴露的两个舞姬,正是老板娘画中的“李白桃红”!
她们的模样虽与画上女子相近,气质却与众人所言大相径庭,紫宁在笑,但笑意始终不达眼底,眼神冰冷得如同一潭死水,嗣音亦丝毫无清高之态,反比紫宁更擅长向人献媚。
唯一相同的是,她们的眼眸深处黯淡无光,总觉得很像什么,祁凤细细想了想,脑内竟是浮现了那些如土俑一般的秦镜卫的脸!
“你对她们做了什么?明堂那些秦镜卫也是你做了手脚?”祁凤回想来时,一向精力旺盛的司宸止不住地打哈欠,本还以为是彻夜打探消息给累坏了,根本没想到,那时候就中招了!
她抿着嘴,后知后觉地询问起这个女魔,心中翻腾的恼意更甚了,一是恼受其蒙蔽,二是恼其牵连无辜,那些模样,别无他故,就是失魂。
“放心,我什么也没做,他们不过是曲子听乏了……不过啊,有的人睡上一觉就好了,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睡不醒,就那样活在单纯快乐的梦里,没有悔恨莫及,没有遗憾终身,多好。”
她没有看祁凤,眼中一片死灰之色,嘴边的话也像在对着琵琶诉说:“有个朋友曾与我说过,这世上五毒六欲,七情八苦,除却梦境,他再也未能寻得一颗清净心,紫宁嗣音亦然也。如今她们两个与我各取所需、互相成全,又何错之有?”
“你这魔物,休要诡辩!”对面二楼的看客堆里,一道清亮的声音倏然响起。
祁凤抬眼望去,只见谢斋手搭在栏杆上正朝着自己笑,他翻身跃下,身轻如燕,脚尖踩着底下那些无知无觉的男人脑袋,穿过花瓣红雨,鼎沸人声,几下便落在了她的跟前。
谢斋踏着阶梯上来时,祁凤心说,这小子就算初生牛犊不畏虎,怎地就这般神气?
“前辈,你没事吧?”谢斋毫不畏惧地站到祁凤与女魔中间,将美貌前辈一把拦到身后,有些搞笑地同女魔对峙。
对方明显愣了愣,而后收起琵琶,冷声道:“我说过,我什么都没有做,而至于紫宁嗣音,她们是自愿留在这地下庄,留在梦里的。”
谢斋笑道:“那我说我是来杀你的,你信吗?”
女魔沉吟不语,许久才道:“如若不信,便自己看罢……”
她话音甫落,香气四溢,眼前场景如同仙音烛般,纸轮辐转,物换景移!
祁凤和谢斋的眼前乍现一阵刺眼白光,随之两人就落在了一处民宅的后院里。
院中有一水井,木杆上晾挂着洗干净的粗布衣裳,旁边有一个搭的草棚,看里面的灶台和木桌上的小菜,应是作庖屋用的,而此时从屋舍之内走出来一女子,祁凤一看,正是那白衣嗣音。
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位口中振振有词的妇人,二人面色不好,一看就是在吵架。
嗣音这会儿并没有祁凤刚才看见的那股子风尘味,一如司宸所言,是个清高的姑娘。
她在桌旁坐下,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而那妇人,坐在她对面,急切地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哀求道:“你就听我这一回,别在那儿呆着了,你自己认为清清白白的,外人如何分得清什么醉流霞和地下庄,回家来好好嫁人过安稳日子不好吗?跳舞你能跳一辈子吗?舞姬这种身份,说出去外人都要笑的!”
“我每次回家来,都要听您为我安排人生,无论我说了多少回,您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这是最后一次,我说不嫁就是不嫁,别再逼我了。”
嗣音想了想,又放下碗和筷子,抬起一张白净的小脸来,倔强地红着眼赌气道:“娘亲,有时候我会想,您真的是我亲生娘亲吗?您一辈子活在他人的目光里,为何也要我活成您这样?笑?这才是最可笑的!”
嗣音猛地站起身来,拳头捏紧了又放松,到底是意气用事地离了饭桌,妇人立马喊住了她,厉声道:“你给我站住!我问你,穷困潦倒的日子你过得还不够吗?娘亲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你就算嫁了多好的人家也与我无关,我都是为你好!”
她的母亲情绪有些激动,手捂在胸口,眼中含泪,许是被气急了,也同嗣音放狠话道:“你这回不听我的,以后就都不要认我这个娘!”
一个不肯妥协,一个不愿让步,两个人就这样在这小院里僵持了会儿,到底是少年人赢了顽固不化的长辈,狠了心拂袖离去。
祁凤看得有些感慨,当初为了将她留在苍溪洲,她的父母也试图拿婚姻捆住她,结果是她既做了不孝子,还平白无故地当了负心人。
谁能知道她修炼没修成,又辗转回到了这俗世之中,看着他人谈婚论嫁。
“原来嗣音和她母亲是为了这个争吵啊……”谢斋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睑,喃喃自语。
祁凤偏过头,看着他如雕刻般的下颌线,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画面一转,两人又来到了一处茅舍外,摇曳闪烁的烛光将屋中人影照在了纸窗上,依稀可见是个女子。
下一刻就见从家里跑出来的嗣音来到了这茅舍前,一边驾轻就熟地推门而入,一边喊着紫宁的名字,谢斋和祁凤跟在她的后面,一并进入了屋内。
紫宁的家中可谓是一贫如洗,比起嗣音,她的家像是无人居住般,脏乱积灰,丝毫没有生活的痕迹。
谢斋说过,紫宁的养父是个赌徒,大多时间在外面鬼混,紫宁也不常回来,其他姑娘问起时,她嬉笑怒骂,总把“家贼难防”挂嘴上,甚至他的父亲还会跑到醉流霞跟她要钱。
久而久之,谁都知道黑赌坊里那个死皮懒脸的穷赌鬼是她紫宁的养父,而现在,那个男人,右腿被打烂了,正浑身血污、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
嗣音看到这样骇人的一幕,停住脚,惊恐地捂住了嘴,紫宁坐在床沿,听到动静,便转过脸看向立在原地的女子。
她艰难地扯起嘴角道:“看吧,这就是赌鬼的下场,伸手拿钱的时候比谁都凶,这会儿还不是软绵绵地任我打骂,大夫看了一眼就说没救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这混蛋赌钱赌得,一条烂命都赔上去了……”
“紫宁,你别这样,我们去找她,她一定可以救你爹爹的!”嗣音走近,颤抖着别开眼去拉她的手,却被一把甩开。
她愣愣地看着紫宁,有些不知所措,而后者一脸冷漠,像是在看个笑话一样看着那白衣姑娘:“嗣音,你恨吗?你越恨自己的母亲,公孙落羽就越需要你,可你想过没有,真正任性的那个,是你的母亲,还是你?”
倏然间,一阵铿锵有力的琵琶音划破夜幕,烛火微动,不过眨眼,许多写满了字的黄麻纸就从天而降,祁凤伸手接了几张,发现那纸上密密麻麻写的,除了药方就是卖身契。
她与谢斋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就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那女魔,就是她们口中的公孙落羽。
她坐在积满灰尘的木凳上,怀中抱琵琶,歪着脑袋,修长的手指按着弦,长冠上的珠链流苏摇晃着落到了肩头。她的声音透出几分失望,更多的是残酷。
“紫宁,你说过,家中留不住钱,又怎会留住情?可显然你错了,你很伤心。”
紫宁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红了,才极其疲倦地开口:“我们人间有句话,叫做死后方知万事休,公孙姑娘,我若不恨,若再也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了,你还愿意救我吗?”
“你又错了,你的这份恨至死不休,这本是我选中你的原因。”
公孙落羽弹出一个音,幽幽地说道:“能救你的永远只有你自己……你们知道,这地上的纸上写的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