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与不杀,往往取决于对方身份,事件对错,以及,戮者的本心与自我,而当一个人提出这个困惑时,他的身份亦或者所作所为,确实是该死了。
那么,剩下的,便是在考验戮者,是否愿意手下留情,至少,祁凤是这样认为的。
眼前女子一上来便好一顿哭诉,从自小遭人抛弃说起,到替父还债,断断续续地,叫祁凤听了好一阵头疼,渐渐她的声音弱下来,当祁凤以为到此为止时,她又话锋一转,听得人眉头一挑。
祁凤静默无声地观察起这个姑娘来,雪肤白貌,眉眼柔和,因长年跳舞的原因,腰细腿长,一看就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她的打量,却因为一句话,变成了审视。
“我唯一做错的便是亲手杀他,但我不悔!”
祁凤瞬间就有一种听她说了一堆屁话的感觉,弑父,于她而言等同于弑师,单在脑海里过一遍,她都觉得大逆不道,有违人伦。
她一时语噎,紫宁便顺着这份沉默继续往下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直到看到那张虚情假意的卖身契,我才克制不住地想,那我呢?这些多年盘旋在我心中的恨意,会不会在他这样死去后,开始永无止境地折磨我?”
“我宁愿他活着,不然……亲自送那个人最后一程,只会是我唯一的生路。”
祁凤歪着头,把她的话细细听了遍,除了迷惑之外,其他萦绕心头的都是“荒谬”二字,可她开口,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只听她问道,“公孙落羽口中的‘弦’和胭脂阵是什么?”
紫宁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直言道:“公孙姑娘的梦以魂浸养,一魂谓之一‘弦’;胭脂阵,窥人心,乱人心,却是她专门用来打发时间的……”
“因为在我成为’弦‘后才发现,原来公孙姑娘已经死了,这个名为‘梦幻泡影’的结境,是她的梦,而她,也不过是一抹远古魂灵罢了。”
魂灵的梦境?简直闻所未闻!
祁凤忽然有些乱了阵脚,破这种结界,往往百变不离其宗,跟找阵眼、生门差不多,可若施术者本就是个死人,那必是生门难觅……
她表面上仍旧八风不动,继续打探:“嗣音和我的同伴呢?”
紫宁浅浅地笑了笑,似乎感受到了祁凤的一丝急躁,反而拒绝了她:“修者不会以为紫宁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祁凤冷下脸来,终于耗干了耐心,不客气道:“我看不惯拖人下水的人,你不放过自己,乐意做罪人那都是你的事,嗣音姑娘亲人健在,尚未到走投无路、需要出卖灵魂的地步。”
她抬头看了一眼祁凤,忽而想起嗣音来寻她的那晚,想起了在家中苦等无果的病妇,想起了床榻上那个生不如死的赌徒,她缓缓合起眼,忽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是啊,待我这道魂彻底消失,梦境就会开始蚕食嗣音的魂魄,生门死户一线之间,修者可要抓紧啊……”
香氛逐渐散去,眼前场景千变万化,转眼又回到了地下庄,祁凤站在二楼,发现周遭空无一人,唯独楼下殿中央的圆台上的四人。
细看之下,她发现那竟真是紫宁与嗣音的肉身,公孙落羽好手段,弄了个真假难辨的地下庄,将二人肉身藏匿于此!
谢斋盘腿坐在台上,正在给紫宁渡气,司宸则在一旁照看嗣音,而紫宁,正如她自己所说,魂飞魄散,命不久矣。
人有三魂,各有其灵气,主魂是灵魂真气,觉魂是脑意识气,生魂是心识气。
公孙落羽那样的梦境通常以不易破碎的觉魂浸养,而她滞留梦境的却是主魂……生魂残缺不过痴傻,可这主魂不全,轻则长眠不醒,重则三魂尽散入鬼门!
她的肉身已现死气,这般模样,渡再多灵气都是无用功,就算补魂也为时已晚。
祁凤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她眼睫微动,看着谢斋原本白皙的脸庞愈发苍白,她暗骂了一句“蠢人”,又赶忙下楼去。
“够了。”
祁凤运气一下打断了谢斋的动作,转头看向司宸,口气里带了些不悦,“师兄明知道他渡气无用,为什么不喊停?”八壹中文網
司宸听到“师兄”二字,脸上竟一闪而过一抹痛色,眨眼又面色如常,谢斋的一意孤行,害得他眼下只好硬着头皮打起哈哈来:“小师妹,你去哪里了?担心死我了!”
祁凤不答,司宸便也收了话头,印象里,他的小师妹好似鲜少喊他“师兄”,如今阴差阳错得了一声好,他心里竟不知是喜还是忧。
好一阵沉默后,祁凤才转头看了眼正巴巴望着自己的谢斋,不知道对着谁,干干地应了句:“进了一个阵中,现在来破结界。”
“又是双层?”司宸无聊道,“这些魔还真是没点新花招!”
“前辈找到破解之法了?”谢斋则喜出望外,看着身边两幅凡躯,又为难道,“可两位姑娘的魂魄……”
“找到了。”祁凤大言不惭,胸有成竹,似乎将宝都压在了那句话上。
谢斋闻言面色一顿,望了眼这位活了百年的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忽然闪烁起意义不明的光,他本应是欢喜的,可心中却一阵莫名的不安。
忽然,司宸朝他摆手,一脸严肃地挤眉弄眼起来,看得他满目困惑,而当谢斋顺着他扭曲五官的指引,发现祁凤掌中变幻出来的栖梧时,已不及打断……
琉璃坠下,凤刃再现!
眼下这口栖梧,不同于谢斋见过的那口神兵,凤纹泼墨,刀身注血,仅扫一眼,就仿佛要被那邪氛四溢的凤鸾鸣音蛊惑,他心头一窒,不及阻止,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向紫宁直刺而去!
“住手——”谢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又好似极其痛苦般,脚下一软,捂着胸口直直地跪倒在地,叫司宸着实吓一跳。
祁凤亦然,因谢斋的反常,她的刀在离紫宁的胸膛一寸之处堪堪停下,回过头来,皱起眉看着地上之人,冷声道:“你想如何?”
谢斋抬起脸,望着手段突然狠戾起来的那位绝色佳人,心中又惊又惧,他知道为何自己欢喜不了,因为其实他早就明了,能终结魔剑之争的人,又岂是泛泛之辈!
可他总对这个人抱有幻想,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将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淡化……而到了如今这种局面,困惑的人,也依旧只有他一个。
谢斋笑了,拧起眉来,不知为何,他第一次生出一种近乎失望的情绪,发自内心地,想要顶撞那人,“前辈这是做什么?”
“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不知前辈在与我们分开的时间里,见到了什么,但……想必前辈已自行‘攻了城’,所以这才要‘伐兵’了,是吗?”
谢斋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替祁凤的所作所为开脱,或者说,他想找一个合乎情理的东西,来安抚自己的内心,哪怕,那是虚假的。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抬眼盯住了祁凤,旁若无人地笑道:“无论前辈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祁凤蹙眉不语,司宸就替她站出来打圆场,一边扶起谢斋一边解释道:“小师妹这个人,虽然凶神恶煞的时候也是有的,可真没……”
“冥顽不灵的人,看一眼便知。”祁凤打断司宸,语气冰冷。
有人不想被拖延时间,有的人也不想被斩杀,可临到最后谁又都是这般想的,冥顽不灵,以命抵命,是最坏的、也是最好的结果。
谢斋静静地听着,看着,她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轻描淡写却尽显无情的眼神,像空中的浮尘般,又一次轻飘飘地落到了他身上,而后他就听见她说:“你以为你为什么没死在我的刀下?”
这是报复,谢斋听出来了,她要“杀人”,要“诛心”,甚至还要将那些自己念着的她的好,统统否决。
谢斋想不明白,她那么好,为何却要那么绝情。
此时,司宸忽然同他传音入密,他的声音不像往日那样时时带着笑意,倒是多了点其他意义不明的意思,“我劝你,还是别跟师妹牵扯太深,以免满腔希望落了空。”
他刚想开口,就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司宸,只见后者比了个“嘘”的手势,转眼之间就用法诀擒住了他。
谢斋哑然,确实不错,他们彼此认识的时间,大概也就够扳着指头数数,都说交浅言深是大忌,可他明明都知道……却如同飞蛾赴火般,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祁凤反手握着刀,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俩人,眼神扫过谢斋,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眼角飞扬,却将柔媚风情尽藏。
冷漠嗜血之色乍现时,栖梧刀尖似得到了指令,猛然没入少女胸膛,霎时血染,抽刀之际,斑斑点点,溅了祁凤一身。
谢斋被司宸擒着,喉咙里也像被下了什么符咒,只能费力睁着眼。
她的刀很快,无所顾恋,无所徇避,最适合教他,如何断情绝爱。一瞬恍若隔世。
他眼见刀下女子倒入血泊,见栖梧隐去,而后那人回首,面上血溅淋漓,似罗刹鬼面,却又眨眼消散,最后唯见那颗细小的朱砂痣,傲骨嶙峋地生在这副白璧无暇的皮肉上,独擅其美。
谢斋愣愣地看着对面女子,而在这个时候,他瞧见紫宁遗失的那缕魂魄归位了……同时,还带来了嗣音的一魂!他们面前,陡然出现了一个闪着银白光芒的漩涡!
公孙落羽之前说过,胭脂阵里,祁凤的面前是有两弦,那自然就是一明一暗,而紫宁口述的意思是,只有在她魂魄消散的这一刻,嗣音才会被续上,生门也会出现,而祁凤需要把握的,便是这个时机。
眨眼瞬间,一旁昏迷的嗣音就逐渐转醒,恰好见到了命丧当场的紫宁……如斯触目惊心的画面,莫说她一介女流,就是寻常男子看了,亦同样觉得骇人。
谢斋听到她发出了一记凄厉无比的叫声,霎时间魂魄又离了肉躯,连同那道惨叫一起,像是要冲破天际,穿透这如梦似幻的泡影结界般……意料之中地,公孙落羽的声音又再度响了起来。
“这白送两根弦的情分,便先欠着了。”
话音未落,银白漩涡就开始逐渐变小,祁凤司宸当即交换眼色,一人拽起一个,霎时四道人影便隐入了漩涡之中。
祁凤从生门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不断变小的漩涡里,紫宁衣冠楚楚,顿首拜别,无端之礼,竟叫她心中难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