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二刻,鬼市显形,一回生二回熟,祁凤一行人在流萤指路下,很快便找到了入口。
今日这鬼市,开在了一座荒废许久的古刹外,不见有商贩摊头,甚至连一贾人的影子都瞧不见,。初一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问路碑前的宫灯里点上红烛,也不及那日照得见路。若不使用夜明符,摸黑来敲无字碑,怕是敲错了都情有可原。
眼下甫开碑,有些石碑前的烛火便已经熄灭,擦肩而过的皆面目阴鸷,凶神恶煞之辈,当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这布春生秋杀局的十二,恰好是从路的这头数过去第十二块问路碑的主人,据信鸽后来传递出来的消息看,他也是这些人中,唯独只做女子生意的怪人。
司宸、祁凤在前,谢斋与戚蓉一道,季青负责垫后,他们五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那碑前,司宸回头问道:“蓉姐,怎么开碑?”
“震它一震便可。”戚蓉又补充道,“石碑就是门,普通人开碑,是看主人给不给进,有点能为的,这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不过是有求于人,难免要给面子,也不必要给他震碎,是吧?”
司宸听得直想笑,他比了个了解的手势,收劲使出一掌,问路碑登时发出一道近似古墓机关的声音,开到一半戛然而止,即听到了石碑主人的骂声。
“臭男人给我滚!没听过这里只招待女子吗?”
侯少商才点起线香,就发现他的问路碑被一阵浑实之力震出巨响,内里的结界倏然显现崩毁之态,一瞬忍不住便骂出了声。
裴徵面色凛凛地看着石碑前的那几人,感应到那股力中隐含的仙灵之气时,心慢慢沉了下来。
“十二,你与她赌。”裴徵指了指幻象中的祁凤,若有所思地说道。
侯少商方想拒绝,就又听他道:“送她一卦,让殿下欠你个人情,哪怕到时候要兴师问罪,也问不到你头上。”
“问什么罪?”他不解地望向裴徵,而后者摇了摇头,随即隐入幻景之中。
他不欲细究,打了个哈欠挥手将结界开了个门,依着惯例朝外面传音道:“女子可进,男子自重!”
司宸气笑了,与季青说道:“这里面什么来头都不清楚,别让蓉姐去吧!”
季青看向戚蓉,见对方也没意见,便将他的余音小鹤变出,在上面用灵力写了个“危”字,转交到祁凤手里。
“随身带着,万一出事,我们也能马上知晓,自己小心。”
祁凤点头,心照不宣地将鹤收进掌中,方抬脚往前,就听谢斋突然喊住她:“前辈!你要小心……”
“嗯,多谢。”祁凤朝他拱手道别,一切点到为止,她转身步入问路碑后,眨眼间结界恢复如初,不见魅影。
祁凤眼前倒多了一抹身影,对方放荡不羁地坐在藤椅上,一头短辫束进高高的马尾,玄袍白发,脸覆蝉丸鬼面,与真魔十二律的特征一模一样!
她当即就想送出余音小鹤,却被周遭浓重魔氛所触动,一时竟分了神,而后就听那魔开口说话。
“不要急,美人姐姐应是来寻人的。”
侯少商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天真无邪的美少年脸来,一双赤瞳分外夺目。“何况这里有二哥的傀儡幻景保护,你一个人也打不过我。”
祁凤见他模样,似曾相识,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面魔气四盛,确实和在外面感应到的普通结界完全不同,反倒与此前方至苍溪洲时,遇到的双层幻境一样。
“你二哥是裴徵?”她几乎可以确信,“这次将我支开又是为了什么?”
“是他。”他似散漫惯了,不以为意地自报家门,“此外公孙落羽是我四姐,战死的南吕是八哥,我是十二,真魔十二律的老小,残响的侯少商。”
侯少商在两人面前的方木桌上,变出了三枚骰子和纸笔,“还是那句老话,是你们青阳山的要找茬、找人、招惹是非,不是我一定要你落单。何况若是今天你来这儿不做打扮,管你哪座山,我也不会让你进来。”
祁凤眯起眼,意外地挑了挑眉,语气古怪地说道:“那你与我赌,赢了你就会将人交出来?”
“自然,一个老头老太太还输不起了?”侯少商从容不迫地在纸上写下一字,又将纸推到祁凤这头,道:“可若姐姐赌输了,我要取走一块美人骨!”
祁凤看着白纸上大大的“命”字,问道:“赌什么?”
侯少商起身,双手撑在方木桌缘上,赤眸略沉,原先少年人不谙世事的感觉一下吊诡了起来,他说:“春生秋杀局,以骰子起卦,赌的是生死,赌的……亦是你信不信命!”
祁凤见桌案之上除了笔墨纸砚,只余一红一黑两枚骰子,但这骰子却不是寻常赌桌上的六面骰。
“这是八卦骰。红子为上卦,黑子为下卦,两颗皆刻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卦,上下两卦可合成一个六爻卦。”
“我会将你起的卦分别写下来,若是写错了,我便是输,若是写对了……”
“废话连篇……”祁凤欲速战速决,弹指一瞬便朝对面送了个疾风诀,霎时两枚骰子离桌,纸张漫天,浓墨四溅。
侯少商拍桌而起,一手拾蝉丸鬼面覆盖于脸,一手聚力在指尖,以指代笔,沾墨书文,飞快在白纸上写字画图。
线香燃尽,掉下最后一截香灰时,骰子终落于桌面,虽然还在转个不停,侯少商却屏息凝神,摘下鬼面,身手利落潇洒,已重新落座于藤椅之上,而那些纸张,画的画,写的写,每一张皆是同一个卦象。
“浑、花!”侯少商撇过头来,嬉皮笑脸道。
祁凤冷眼看着,直到两枚不同颜色的骰子,都在方木桌上停止转动,两个骰子都停在刻着“离”卦那一面之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
“愿赌服输。”
祁凤无话可说,而对方却笑了笑,将两枚骰子收进手中把玩,摸着下巴埋怨道:“美人姐姐真是心急,方才我本就没有说完,若是写错了我是输,可若是写对了,你也不算输。”
“有这么好的事?你们魔族向来不是手下留情之辈,今日倒如此仁慈?”
侯少商极其无奈似的,起身撇撇嘴,道:“是吧,不过我日行一善,冥阳皆敬,绝非八哥那样卦卦都是不得好死的魔。”
“这倒底赢你一回,你就勉为其难先听我为你解一解这卦如何?”
祁凤意外地蹙起眉,一时半刻竟不知该不该应下这荒唐的要求……
她愈看这些魔,就愈发觉得当年的八岐战役不可思议,若说人族的胜利是踏过尸海血山而来的,那这些战不死的魔族,百年,千年,究竟是靠着什么才苟延残喘至今呢?
侯少商见她不语,就将手上骰子拍回桌案之上,一红一黑的离卦,正是她掷出的,重离八纯卦。
“姐姐这是意象极好的卦,丽日当天之象,光明远大之意。女阴当权,二阳附外,同卦相叠,中存兑巽,君子得之,事皆昭彰。”
祁凤闻言笑了笑,指间轻轻搭在方桌边缘,思他目的,一面慢条斯理地绕走,一面抬眼看他:“继续。”
侯少商见她一袭红衣似火,眉目明艳照人,眼波流转之间又尽是缥缈冷色,笑意不达眼底,他就甚觉有趣。
“离为火,内空外明,十分像姐姐。”侯少商也歪头朝她笑,“可俗话说‘火心要虚,人心要实’,故姐姐眼前诸事诚然顺利,亦可得上辈相助,但盛极必衰,天有不测风云,一切……也可能不过只是假象而已,急于求成往往力不从心。”
“哦?”祁凤满不在乎地旋身落于他的藤椅之上,支起一条腿,扬眉凝目,“那你想好言相劝些什么呢?”
侯少商转过身来,后背抵靠在桌缘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女子,道:“劝告?我只是想提前说与姐姐知道,众生罹难,故离心散,人眼有疾,事无可避。”
“你既知天命,怎么不给你们真魔十二律看看哪日魔生到头呢?”祁凤扣了几下染着艳红蔻丹的指甲,坦言道,“我实在不知你们搞这些花招作甚?伯鸾是死了?任由你们胡作非为!”
侯少商顿时面色不善起来,许久不语,忽而沉声:“魔尊殿下是绝无仅有的、异血中的纯血,那样的魔,谁死也轮不到他死,更别说纯血天魔,原本就是不死不灭之存在!”
他所言不错,若非如此,当初祁凤他们就绝不仅仅是封印伯鸾,一如之前的赢祸,同样被封印在八岐山,这纯血,可封不可杀,棘手之处便在于此。
祁凤好似比谁都了解封魔岛的伯鸾,可细细说起来,她也只能道出一二,甚至让她回想那魔物样貌,她也只记得在开启梦华录前,那张丑陋至极的魔相。
“你等的人在南方。”侯少商突然道,“他一定会来。”
南方?祁凤僵了僵身子,下意识地想着南方是何处,而她垂目眨着干涩的眼思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要等的人。
不知为何,她竟想问他一问:我在等谁?他又是谁?可待她第一次带着迷茫抬眼望去时,对方又好整以暇,一屁股坐上方木桌上,与她俩俩相望。
侯少商戏谑的表情叫祁凤难以问出口,对方也不见得会解答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祁凤自己这般认定,若问了,那便是主动一脚踏进他的陷阱,实不值当。
“你说完了?”祁凤冷声道,“那可以谈正事了。”
侯少商将桌面上的骰子捡起来把玩,嫌弃道:“哎,我说的也是正事啊,姐姐眼下充耳不闻,日后定要后悔哦!”
祁凤不与他耍嘴皮子,她凛凛地看着他,后者微微一笑,会意道:“你只需将这第三颗骰子抛出,便还有一次机会。”
言罢,侯少商朝着祁凤摊开手,原先的八卦骰不见了,变成了一颗色泽温润的白玉骰,骰子中间,嵌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红玉髓玛瑙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