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侯少商翘着腿坐在藤椅上,手里玩着骰子,斜睨着眼来回打量这几位在外等候了许久的不速之客。
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这几个男人身后的白衣女子身上,她个子不高,穿着素净,灵力更等同于无。哪怕是普通人族,放在一众修仙者之间,他也能一眼看到,何况眼下才三人。
“真魔十二律?”季青司宸震惊之余同时出剑,厉声质问对方道,“我师妹在哪里?”
侯少商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不在意,轻轻一挥袖,就见原先的赌桌上,赫然显现一男一女,正是消失不见的紫宁父、嗣音母!
“别急,她是赢了我,寻人魂魄去了。”侯少商指了指赌桌上的人,又满脸困惑,“可这肉身我也没说要还给她,不如……”
他手指绕着圈,点到了季青,咧嘴笑了笑,道:“让你身后美人与我赌一局,赢了我就将这老头老太太的肉身送给你们,还将美人姐姐的去处说与你们听,如何?”
戚蓉听着,啧了一声就想上前,季青拦住她,与司宸眼神交换,似不愿听其诡辩,一人布阵,一人提剑上前,欲与那魔一战。
侯少商早有预料,他指节一弯,桌上之人凌空而起,活生生成了两堵肉墙,恰好能正面迎上司宸一剑。
司宸眼疾手快地收招,顿时手臂一阵发麻,其余剑气纷纷往斜侧落下,击出阵阵耀眼星火,他忍不住痛骂无耻魔类。
这边三阶望月阵成,季青将戚蓉、谢斋安置妥当,转头就制止司宸,径直向前,与那魔道:“我与你赌。”
司宸喊了一声师兄就被季青打断,身旁谢斋一反常态,自祁凤出事便再没说话,面色苍白,如何看都不怎么好,戚蓉心下不安,左右觉得这事摆不平,捏着烟杆又忍不住抽了一口。
侯少商挑了挑眉,果真没有理会季青,一手控着半空中的男女,一手把玩骰子,似笑非笑道:“我侯少商向来只与美人赌,今日别开生面地开这第二局,是要你们这些俗物来搅和的吗?”
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月轮阵后之人,顿了顿,又道:“如实告知你们罢,之前的美人姐姐是找我四姐……就是公孙落羽,去索要这二人的魂魄了,可惜如无意外,她怕是有去无回,香消玉殒咯!”
侯少商仍旧那副嘴脸,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赌桌上的“筹码”,轻蔑地笑那鲁莽行事之人,道:“她想救这二人,你们又为何不送佛送到西,成全了她的夙愿?”
“放你爷爷的屁……”司宸话骂一半,就被人突然打断。
“若你再说她一句不是,我定要你……付出代价!”
谢斋惨白着一张脸,开口带着一丝颤栗,眸中桃花春风不再,竟恍惚透出一阵阴寒吊诡的杀意,其余人为之一怔,眼神纷纷落到这个少年人身上,这才发现他一直没有说过话。
谢斋心知,盘旋在他脑子里的不仅是担心,更是祁凤那时候为何执意要杀紫宁!
他记得她说她找到了破阵之法,接着他眼看着她动杀,而后众人脱出,嗣音得救,春生秋杀局浮出水面,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们没有一丝时间来细究其中缘由。
可用脑子想一下或可能清楚个七七八八的事,就因为自己对她乱杀无辜之举无法释怀,忽略了这当中最重要的一点——公孙落羽的梦境结界,究竟是如何破解的?
谢斋不愿去想,他也不愿意去回忆在梦境结界中所见到的一切,杀戮加身的魔,忘情绝爱的人,假戏真做,三百余年……他不相信,只因在没遇到祁凤之前,他是一个从来不做梦的人。
侯少商的话,像是第二把利刃,刺得谢斋几欲站不住,他发现,在自己渴求得到那人信任时,他竟同样如她不信任自己那般,不信任她。
侯少商许久才耸耸肩表示无所谓,自顾自地说道:“也罢,美人姐姐本就输我一回,欠的这块美人骨,我便从你们这里取了!”
他掌势一收一放,将那二人的躯体朝对面送去,身形一闪,赫然出现在了戚蓉对面,隔着形如满月的玉轮阵,他的赤红眼瞳似野火般亮了起来,戚蓉与他对视,忽地又忆起了雪梅馆内被魔音定身的滋味。
司宸接住二人,季青回身,秋水剑出,蓝光隐隐,直直地往侯少商后背刺去,后者翻身跃起,他握剑的手腕一转,柔软剑刃登时响出一阵颤音,接着紧随其后,往他咽喉而去。
侯少商轻扬下颌,剑尖划过他的面颈分界,刺出一道不小的口子来,而季青也因为这一击避无可避,生受了他一掌!
司宸将人置于阵后,见季青旋身落下,又召剑向前,三昧甫出鞘,结界便遭摧残,除了玉轮阵后的规圆之地,四周问路碑皆受波及,碑碎界毁。
原本以为一如往常的静寂鬼市,因他们这群不请自来的客卿,引起了轩然大波!
“赶马”人和买家都乍然暴露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倾倒的宫灯淌出烛油,顷刻便积起了小滩油蜡。那似鬼魅般摇曳的烛火中,混杂进一两句粗鄙之言,买卖不成“仁义”在,有人识相离去,有人却是等着看戏。
夜空之中星光暗淡,司宸提剑运气,周身灵息流转,稀微星光化作金芒,顺着剑脊凝聚至剑锋,他眸色幽深,下最后通牒般出言警告:“我师妹到底在哪?”
侯少商见状眼神一冷,眯起眼不悦道:“我如何知道?”
话音甫落,即见他的手中骤然凝起一团黑红魔气,霎时大风平地起,周遭阴气渐浓,原本初一的晚上,云层密布的空中,遽然显现一轮血月。
月色赤红,如同他的眼瞳,可看进旁人眼里,那月盘之上,隐约可见厮杀的军队,死状痛苦的人与魔,以及一个立于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上、手提头颅的少年!
“民间传闻,月若变色,必有灾殃!”
“今日初一,哪里来的月亮?你们看,那空中之人是谁……”
“此乃凶兆!此乃凶兆!”
这时,周围的人才开始议论纷纷,戚蓉抬头望去,只见侯少商左手掌心魔气散尽,赫然现出一枚梨形的埙。
“曾泣病死目含血,今笑苟活百废鏖。可怜仍念歧山月,不染将衣不成杀。”
以前有人告诉他,善埙者,富贵也。他信了,为他杀,为他争夺天下,见证他一统魔域,至尊称王,而后却堪堪败于人族之手。
他想,殿下错了,吹埙不详,所以他日行一善,只盼旧人旧事,能终有一日再会。
他许久不曾动杀,蛰伏多年,如今他沉声念起,却倍感亲切,一字一言,仿佛要为这征途重启的战火添柴加薪。
司宸不再等待,三昧剑出,数招瞬发,两道猛烈密集的剑气如流星闪电,飞速朝那人而去。
侯少商手握蝉丸鬼面覆于脸,而后两手托埙,指按音孔,一阵诡谲妖冶之音,裹着猩红月光,踏风踩云,如奔涌江水一泻千里!
看戏之人霎时如闻鬼乐,目露血红,像是从杂草丛生、尸骨满山的乱葬岗上爬出来的冤鬼,个个抽刀拔剑,厮杀起来,周遭顿时一片刀光剑影,血洒如雨。
“蓉姑娘小心!”
季青闪现在戚蓉身后,当即接下旁人一刀,刀剑迅疾相擦而过,软剑如水蛇般缠绕刀身,而失了兵器的人,只一刻不及防备便遭他人背刺,季青见穿胸破腹而来的银刃,惊愕之余,倏然提掌横扫一片。
待这些被埙音蛊惑、杀红了眼的市井之徒,从血流成河的尸堆中再次爬起来时,季青身形如风,二指聚灵,符咒纷飞,所及之处,疯魔之人皆已经定身当场。
“蓉姑娘,谢兄弟,你们没事吧!”
他收起秋水回到两人边上,谢斋心不在焉,似不受其影响般愣愣地立在原地,戚蓉却在一旁喃喃自语,他仔细辨听着,手才刚要拍上她的肩膀,对方就转身将秋水抽出,不过眨眼,软剑缠颈,环绕数圈!
若戚蓉手下稍一施力,即能轻松割开他的脖子,取下他之首级!动作之熟练灵敏,饶是季青,也险些中招。
此刻他正二指捏住剑尖,以灵力制住剑意,另一只手则飞速掐了个安定诀,隔着幕篱施于其身,白纱随着灵力流动而掀起一角,恰好露出一抹眉眼风光。
季青一直当戚蓉是修者身姑娘心,可在他瞥见幕篱下这眉眼时,他发现,她就是一个小山眉杏子眼,满眼写着娇憨二字的小姑娘。
戚蓉心神恍惚,方从魔音中转醒,抬眼即见季青立在跟前,在给谢斋清心,而司宸与那侯少商在半空缠斗,看着像是不相上下。
“快……让他停下!别打了!”
她忽然站不住,赶忙攀住季青的肩膀,抓着他的衣衫,断断续续地说道:“这是血鏖月杀曲……杀意越重,就越容易被操控,这也是八歧山一役,害得你们青阳山八先锋……自相残杀的罪魁祸首!”
“你说什么?”
季青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司宸,发现他浑身上下竟都缠绕着魔障之气,乍看之下,根本分不清他与那魔谁是谁,而他自己却丝毫不觉,愈战愈凶!
这边司宸先发制人,两道剑气似捆仙索般直上苍穹,侯少商巍然不动,指尖迅疾向上滑抹,原先弱而不虚的埙音陡然升高,无形音律此刻如同一柄利剑,风驰电掣般地挡下这两道,霎时星落电闪,剑气破空!
侯少商的埙音悲凉诡谲,身形也随着司宸步步紧逼的剑气而不停变幻闪现,看似毫无章法的瞬移,实际正是施了个四纵五横法,而待他立于中央之时,恰好露出破绽。
司宸剑意凛然,三昧剑势迅猛异常,他顾不得魔音穿耳,当机立断,将仙灵之气提至顶峰,使出了一道星流霆击!
金色剑芒数道并发,连结缠绕,电光闪灿,天震地骇,剑气犹如天蚕吐丝,划出一片密不可分的云罗天网来,势如破竹地朝那魔包围而去!
侯少商的这个破绽,明显是放出来给他看的,眼下司宸被血鏖月杀曲蛊惑,此魔必是料准了他会乘隙而入。
季青看清形势,火速变出一只余音小鹤,划破指尖,用灵力和血一道,在上面同样写了个“危”字,交与戚蓉:“有危险,就毁了它,我一定会来!”
他不等戚蓉回应,随即拔剑而上,只见他凌空挡在二人之间,以软刃强行接下司宸全力以赴的这招,霎时,他只觉五内震荡,心口如焚,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师兄?”
司宸眼中血红尽褪,满目疑惑渐而转为担忧与自责,还不及季青开口说话,就见一只手猛然穿胸而过,沾满血的五指抓着他师兄的一颗心,像把玩骰子一般,骤然收进掌中!
霎时鲜血淋漓,溅了司宸满脸,而当他难以置信地张大嘴,望着季青空无一物的胸膛时,只听见侯少商嗤笑的声音。
“哎呀,能弄死一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