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一路跟着裴徵,从鬼市出来以后,径直停在了鬼市外面的古刹门口,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今日这局,本就是专门为她设的。
这寺庙依着偏僻山阜,周围荒木林立,人迹罕至,远远瞧看,只见一座古塔从破瓦残墙里探出半截,她抬脚迈步,走上布满青苔的阶梯,穿过山门时扫了一眼,门上牌匾赫然写着“西风寺”三字。
两人一路无言地进到寺中,绕过中央古塔,往大殿而去,却没想到,这殿堂里不见神像,不见香火供奉,唯见一口熟悉的朱漆棺,横行无忌地躺在殿前!
“你们又耍什么把戏?”祁凤蹙眉不悦,直截了当地拆穿对方,“既然公孙落羽已死,那孤魂野鬼自是哪里都能相见!”
裴徵无视她,负手踱步至棺旁,俯身将棺板缓缓推开,继而抬脸望过来,神色漠然地说道:“你应该知道,此去大有可能身陷险境,若不想死,最好让我带走你的肉身。”
祁凤傻了,简直像听到了天大笑话,不惯笑的脸上都扬起了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意,她还没来得及嘲弄一波,就听他又道:“这朱漆棺是纳灵宝器,我会将它带到苍溪洲的地者之心,吸纳天地灵气,保你肉身不死。”
一字一言,似乎说得情真意切,祁凤虽不肯信他,面上表情冷峻而凝重,态度却不如此前那般强硬。
上次裴徵扛着她走的时候,她差点以为“吾命休矣”,而林琼英的尸身躺里面的样子,她也有幸见过一见,好像怎么说,这朱漆棺都算她的“老朋友”了。
裴徵定定地看她,祁凤知道他是在等她,她许久没遇到这样的场面,奈何她经不起任何挑衅,一瞬化光躺进了棺内,她召出栖梧,双手抱刀于胸前,回以同样的冷漠眼神。
“为什么帮我?”
祁凤一袭红衣,眉黛青颦,眼神却像经年不化的积雪冰川,裴徵低着头看她,望进她那双不悲天却悯人的眸底,心中涟漪动人,一瞬仿佛故人归来,悲喜兼集。
“我只是不明白,人为何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死……罢了。”
祁凤默然无语,想这裴徵在人世待得太久,一句话竟也说得文文莫莫,没点魔族魄力,而当棺盖渐渐合上,他站起身来时,祁凤第一次看见,他那幽泉般的眸中,竟有了一丝动摇。
公孙落羽的“梦幻泡影”已到了变幻莫测的地步,上回是一个真伪难辨的地下庄,而眼下,祁凤进来见到的,却是一整个善见城!
此刻艳阳高照,她站在城墙上,俯视着城内城外的风景,竟有一瞬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祁凤闭上眼,将世俗百态关在眼目之外,耳听八方,店铺商摊生意兴隆,戏园茶馆热火朝天,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入耳皆是幸福喜悦的笑,甚至连沿街的乞丐都各自安好,绰有余裕。
她睁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嗤笑道:“想不到公孙姑娘竟这般仁慈?”
公孙落羽在一旁看了她许久,听她唤了自己,这才现身来,白发灰眸,黑纱照面,衣貌不改,说话腔调也是一成不变:“此回倒是嘴下留情了,你这么快回来,是因为那个少年吗?”
祁凤面色一僵,冷声道:“与他何干!”
“那你是为了紫宁嗣音,才来救那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公孙落羽垂下眼来回地擦拭着琵琶,继续道,“可我不见得你是那样的人。”
“我既来这里,也不是来听你废话的……我劝你不如快些放人!”祁凤单刀直入,不欲多言。
她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她早就心知肚明,可笑她平生最讨厌欠“债”,一旦让她觉得承了谁人之情,她必是要还回去的,这不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祁凤眯起眼,想着叫这魔压了一头,实在心有不甘。
公孙落羽自然听出来了,不紧不慢地与她道:“三魂取二,你当真不怕死?”
祁凤不愿作答,也不知该如何作答,谁都怕死,她也不例外,但更多的是,她坚信自己不会死在这条求仙问道的漫漫长路上。只要还有一魂,一个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她就不会轻易放弃求生。
她知道,自己心里的执念就像一棵树,哪怕没有水和养料,真的枯死在了某一个时间点,树的根和藤也已经吸食了她全部骨血,永生永世地长在了她的身体里。
谁若要杀死她祁凤,就必须先将这份执念抽出来!
“放人之前,我想同他们交代一些话。”她冷静下来,淡淡地说道。
“有必要吗?你想出去,明明可以与我商量。”公孙落羽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的意图,继续道,“或者说,你好似知道我不会动你。”
祁凤听着她不加掩饰的话,也不准备与她绕弯子,直言道:“古时行军打仗,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你们蛰伏多年,此回动作必是有所倚仗。”
“一个可以留存五浊恶气的容器,一个缩头乌龟似的纯血天魔,还有一个条件是什么,想必你们心中有数。”
“你们看似大费周章,但实际不过故弄玄虚,也没真的对我们做过什么,可明明你们有那么多先行一招的机会,却不动手,这又是为什么?”
祁凤眸中闪着狡黠的光,浅浅地笑着,看向她:“因为你们在等,不得不等,等一个时机,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
公孙落羽不为所动,左手按弦,拨出音律:“你想见便见罢,也不必费心去猜。”
此时,就听见城门打开的声音,祁凤垂首去看,即见一男一女从门中穿过,正无知无觉地往城外而去,她赶忙从袖中送出一只余音小鹤。
红色的小鹤绕着那二人飞足了三圈,不知说了什么,其中女子回过头来,正是此前见到的嗣音母亲,她目光灼灼地望着城墙上的祁凤,刚想拜谢,就遭一阵疾风吹了个踉跄。
霎时银白漩涡再现,二人一瞬之间就被纳入,公孙落羽停下拨弦的手,看着逐渐消失的漩涡,定定地说道:“你的心变软了,握刀的手不会抖吗?”
祁凤听得云里雾里,蹙眉冷声:“我与你相熟吗?”
公孙落羽难得一见笑出了声,她摇了摇头,忽然道:“听说嗅觉是人类记忆中最长久的一个,不知道你是否也一样……我会送你一份礼,就当日后与他搏个彩头。”
话音刚落,她人已不见,徒留一阵悠缓如诉的琵琶音,梦境之中,霎时千变万状。
祁凤脚下城砖松动,一下落入万丈深渊,她紧忙召出栖梧,慌乱之中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握着刀生生没有了动作。
她干脆合上眼,任由自己往下坠去,却没想到,闭眼所见画面,竟以她在一粟居醒来那日为节点,如河水倒流般飞速往回退去,冬秋夏春,花谢花开,待朱辉散尽,她睁眼,才发现这千年竟有如此之长。
祁凤起身之地,寸草不生,满目荆榛,逆风中带着湿润水汽,冷冷清清,仿佛下一刻便要落下雨来。
入目氤氲缭绕,风吹开茫茫白瘴,一条宽阔河川正无边无际地平躺在她的眼前,而祁凤看着面前这碧波荡漾、清澈湛蓝的弘流,心绪也莫名跟着涌动起来。
这时,她隐约听到河的对岸有人说话,人群嘈杂、争论不休,听见有兵器在空中挥舞的破风声,卷起的水花肆意拍打着人的脚脖子,那人踏水练刀,动作凌厉有余,气力不足。
她又阖目,仔细辨听之下,发现是一女子在说话,如吟如唱,似在唱戏。
她听她唱:“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朔风吹来,风中异香四散,湿漉漉的桃花芳香,裹着一阵血腥魔气,如汹涌白浪扑面而来!
祁凤倏然睁眼,只见此刻朦胧遥远的彼岸,正逐渐清晰起来,就像一叶愈行愈近、似要靠岸的轻舟般,赫然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红衣女子只身立于河畔,艳丽花雨纷纷洋洋,漫天飘飞,风吹起她的发,将她容貌隐去,看进祁凤眼中,她眉间那点朱砂倒像红日似的,夺人心魄。
女子身负重伤,怀中抱剑,剑身被缠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叫人眼熟的剑柄,而她的身后站着有人,那人声线清冷,却是个小姑娘,她对她道:“我不要你们的命,但我也想要那件东西。”
祁凤心神专注地望着,胭脂阵里听过一回,如今初次见到这场面,竟也没觉得新奇,她的眉头却下意识地蹙起,薄唇抿成了一道线,像在等待什么一样。
红衣女子打趣地贬了一句云仙台,对身后之人道:“那件东西嘛……我也不能给你。”
“为何?一把剑而已,难道比你的命更重要?”
“因为那不是说给就能给的身外之物……”红衣女子低头看了一眼怀中重剑,转过身去,郑重其事地说道:“他不是什么魔剑,他只是我可怜的小弟而已。”
祁凤听得心跳漏了一拍……原来自己觉得眼熟是因为,这重剑,便是助嬴祸破开人世、引得众人你争我夺的那口邪兵,眼下,红衣女子竟还说,这口剑,原是用魔铸成的。
而当红衣女子转身那一瞬间,藏身其后的那个碧玉年华、青衫白裙,举着刀刃不依不饶的小姑娘,也终于露出脸来!
祁凤张目结舌,错愕地看着,紧锁的眉头松懈下来,还未细细品读那女魔的骇世言语,脑中便只余下一片空白——因她眸中倒映的,是一张尚且青涩稚嫩,天真倔强,却沾染着世俗人气,刀者痴狂的脸……一张与她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