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第一次人魔之战开始说起……魔尊嬴祸败北后,云仙台一道朱砂令,致使其残部遭受百年围剿,遗留人世的魔族偃旗息鼓,蛰伏苍溪。
其长姐狂花带其佩剑——伯鸾,一路奔走,在中都秀洲的祁府后山与祁凤初遇。她一边召集残存的魔族,一边在祁府住下,暗中探寻解封伯鸾之法,也因此……意外掀起了一场魔剑之争,这便是第二回人魔之战。
这一役来得猛烈也去得快,像是一场飓风一样,席卷了大半个苍溪洲,祁府遭受牵连,狂花一路南下,最终在善见城最南部的难破城中,与祁凤为首的云仙台势力相遇。
两人再遇已成敌对,别后再见却成后会无期。修行初成的祁凤与狂花同归于尽,伯鸾强行破封,魔剑断刃,魂魄归体,至此,第二次人魔之战,以难破城的消失划上句号。
谢斋看得眼睛发酸,却再没有像上回那般逃避与否认,他定定地看着,看见水月镜像中的“他”与祁凤重逢,下咒,假戏真做;杀人,铸剑,屠城;到最后,落英岛上棋差一着,以致功败垂成,与嬴祸同样,遭受封魔之法,足足被封印了三百年……
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四季常开、落在他身上的桃花,从娇艳欲滴到枯黄腐烂,数年到头如同黄土般,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之躯体掩埋。
直到等来一人……那人白发如雪,头戴长冠,红衣金丝月白衫,如谪仙下凡,颊边血痣轻点,眉目冷淡生分,额间殷焰真印却似有火在烧。
他痴痴地望着她,而后听见自己对她说:“祁凤,你欲成仙,必先堕天。”
眼前镜像似流动的水,在二人再会这一刻,开始一圈一圈地往周围四散开去……茫茫白雾里,只见有一人影朝着他们走来,红衣白发,身形不稳,行得极缓,手中握着一口长刀,所至之处,尽是血染!
谢斋看得分明,每一回都是如此,好的,坏的,关于她的,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下意识地捏起拳,不知怎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受将他悉数包裹,有什么东西似要冲破喉咙。
“祁凤……”他不再理会那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东西,翻身上墙,一跃而下。
公孙落羽站在城墙之上,看着那两人不停地向对方靠近,就如同看见天上的寒日残月。
日东月西,固然其光芒也是有交相辉印的时候,但日与月,到底判若鸿沟,到底,不是同一种东西。
祁凤走了许久,她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走出去,但她心知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她是在那条河边醒来的,仿佛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后甚至还沉浸在那个梦里,而待她意识清明之际,便发现自己已身受重伤。
祁凤一边想着过去种种,一边往回走,一路恍惚,就在险些倒下去的时候,一双手及时地搀住了她,她惊异地抬头,就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谢斋?怎么会是你?
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费力地眯起眼,静静地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遍,在对方眸中得见一丝小心翼翼的亲切后,竟妥协般阖上了眼。
她方松出一口气,就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有温度的怀抱之中。
“是我……对不起,我来晚了。”
谢斋抱她的手有些抖,动作却十分之轻柔,怕她身上有其他外伤般,还有意避开了血染之处。
祁凤记得,第一次遇到谢斋时,自己也是这样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她从一个梦中惊醒,险些用刀砍伤他,如今这一切仿若旧事重演……她在这个梦里越陷越深,好似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直到被这双手揽进怀中,清醒亦好,继续沦陷也罢,她好似都可以放下心来。
祁凤想笑,明明根本不能彼此信任的两个人,却总在这种生死之间,摸到那根轻笔细描的绳索,隐晦又巧妙地将他们拴在一起,而后除却彼此,再无任何称得上“救命稻草”之人。
“怎么会这样……”谢斋的白衣也染上了红色,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
祁凤躺在他怀里闭目凝神,听见公孙落羽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似乎在回答谢斋。
她说:“入无意境者,伤重与否,全看她自己,对那些东西越抗拒,受的损伤就越大……是有多不想承认,那人是你自己。”
这最后一句话,却是说给祁凤听的。祁凤充耳不闻,当她放屁。
“你让我们走,到了外面我就能为她疗伤了……”谢斋欲将祁凤抱起,却被怀中人按住了动作。
祁凤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似有话要说,她的声音从未这般虚弱过,断断续续只听得一阵气音,谢斋心头难受,俯首凑近了些,却听她道:“你……怎么进来的……”
谢斋的身子僵了僵,始终透着坚毅亮光的眸子有一瞬的闪躲,祁凤便是在这时睁开眼,恍若无人般,与凑得极近的他四目相对。
他摊开手掌,跟发誓一样竖着五指,露出指头上几道不浅的口子,轻笑一声,解释起来:“我也会用碧霞满空,不过这次,是我先找到的前辈。”
谢斋本应说得十分有底气,毕竟他找她是真,用了碧霞满空也是真,可话到嘴边,他就心虚地连“天魔血”三个字都不敢提。
祁凤没有再问,她的手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料……她的直觉告诉她,谢斋在说谎,一句,两句,甚至从头至尾或都是顺嘴胡诌,至少,他说给她听的,不全是真话。
公孙落羽冷眼旁观着,见状上前道:“两位可商量好了,谁留下?谁走?”
谢斋朝祁凤笑了笑,兀自松开了抱她的手,祁凤心有所感,目光凛凛地看着他将她的手从他身上扯下,起身与公孙道:“我来了,自然是我留下。”
祁凤喉咙滑动了一下,就见公孙落羽变出琵琶,一手按弦,一手拨弹,指尖音律再起,魔氛四散,半空之中,霎时开出了一个银白漩涡。
“你……”
祁凤才说了一个字,身躯就被琴刃魔气卷了起来,不由分说就往出口而去,她偏过头去看那人,只见谢斋负手站在公孙落羽身前,不卑不怯,处之泰然。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眉眼带着浅淡又执拗的笑,像是藏着一抹清冷如月的弯刀,他周遭笼罩着一层流泻的光晕,分明是皎洁的银白,华贵的赤金,艳丽的绯红,却与她脑中一闪而过的玄衫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谢斋静默地看着她消失在了漩涡之中,心中激荡似乎仍旧未减分毫。
他的思绪十分之混乱,可对过去的一切又接受得莫名坦然,他曾因身上的天魔血而备受猜忌,如今这般得了个痛快,他发现倒也不过如此。
纯血天魔的身份,并不是叫他难以忍受的东西,甚至不如祁凤的一掌,一刀,或一个淡然的眼神,来得痛。
谢斋清楚地知道,自己抗拒的根源,从来只在祁凤身上,他缓缓捏紧了拳头,终于冷静了下来。
“殿下莫怪,梦幻泡影说了以魂换魂,你与她一道出去只会更加百口莫辩。”谢斋知道,在祁凤问他时,他就知道她又不信了。
公孙落羽适时开口提醒他:“毕竟此前也是有过这样的事情,祁凤姑娘一旦再度起疑,怕定是要取了殿下性命。”
她见对方没有理会,又道:“殿下也请放心,她不会死的。”
谢斋这才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早已褪得一干二净,桃花眸中水光潋滟,杀意凛然。
“到底什么意思?”
公孙落羽一愣,当他是在问祁凤的事,便解释道:“裴徵将她的身躯放在朱漆宝棺中,可保她魂魄不灭,身躯不死,如此,她的师兄们自会有法子救回她。”
谢斋沉默着听她说了许久,才拧起眉,不悦道:“我是问,他们说这些事情都是我指使的,那我意欲何为?我要你现在就将前因后果说与我听!”
“殿下说笑了。”公孙落羽拒绝了他,“殿下虽然交代了我一些事,但其他人也不过听我一面说辞,其实许多事连我都不知道,谁又敢胡乱揣测殿下心意……等到殿下的记忆与魔能解封,便自会明白。”
“如何解封?”
“不知。”
谢斋心中憋闷,终于忍不住怒道:“可笑!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公孙落羽不骄不躁,有问必答:“我也问过殿下这个问题,殿下说,等祁凤发现……”
——等祁凤发现我身上有她苦求的关键,她定会亲手为我解开封印。
她并不善良,甚至可以说和仁慈不沾边,就是这样的她,为了所谓的大道,甚至根本不会介意我的身份是什么。
谢斋久久不语,他合起了眼,想到祁凤冷酷清隽的面庞,淡然若水的眼眸,五光十色的琉璃陪衬下,青霜覆刃,凤纹滴血。
而后他喃喃自语地问道:“我和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