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在落英岛上空俯瞰整个红花谷时,隐约看到湖中似有灵气翻涌,落下才明白,司宸竟将这泊湖搅得“天翻地覆”。
他在湖心底下安心打坐,而湖水却自朱漆棺所在之处,往两边退开,生生开出了一条道来!
季青飞至司宸身侧,方探了探那两道至臻至纯的浑厚灵力,还未取笑他小题大做,就见他倏然睁眼,出声道:“师妹!”
司宸起身,手中结印,季青这时才感应到了祁凤的灵息,朱漆棺的棺板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之人的面容。
祁凤魂魄甫归体,还未彻底苏醒过来,眼皮左右动了动,身体似察觉到边上挤着有人,她嘴唇翕动,嘶哑着声,竟叫出一句:“谢斋……”
季青连忙探了探边上谢斋的气息与魂魄,司宸这边查看祁凤状况,见季青收回手,才沉默着朝他看过来。
他的眼神似询问,而季青则摇了摇头,垂目扫了一眼谢斋灰白的脸,问道:“师妹怎么样?”
司宸难得一本正经,“魂魄有损,借助这个纳灵器给她疗会儿伤,再吃几颗丹,应不成问题。”
季青环顾四周,也顾不得身上有伤,当即与司宸一道施法。
红花谷内灵气霎时流窜如风,桃花林谢了又开,开了又谢,灵气裹着鲜艳花瓣雨,如漩涡般围着朱漆棺旋转翻涌。
朱棺凌空而起,将灵气尽数纳入棺内,棺身红漆随即似血水般流动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天城文就好像蛇虫那般的活物一样,在血黄色的水中浮沉纠缠!
“这物实在邪性!”司宸骂了一句,又强施了一道力。
季青见他额上沁出冷汗,心知两人皆已十分吃力,劝他道:“你若要继续逞能,下一个躺进去的,指不定就是你。”
“大师兄,盼我点好的。”司宸忍不住咂舌,忽而又严肃道,“自从离开云中洲以后,我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近日的这些懊糟事,总觉得似曾相识……”
季青听他说得模棱两可,只当他又犯病了,下一刻又听他道:“这仙灵之气,并非我信口开河。”
话音落下,季青就感受到了两人的灵气之中,确实隐隐流动着一丝奇异的灵气,他拧眉不语,似乎思考了许久。
“得之你幸……既来之,则安之,有些东西,总有一日会拨云见雾的。”
司宸抬眼望他,心里将那六字来回咀嚼了一番,听明白季青是叫他暂且按下这些疑虑,他心思澄明,便闭了嘴,转头盯着棺中之人。
祁凤以为自己死了,可当她一次次地快要摒弃活下去的意志时,烈焰焚身的感觉又会再度清晰起来。
灼热,疼痛,永无止境的猛火烧身,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自己是一块冥顽不灵的废铁,千锤百炼成就不了刀剑模样,只好任人打落八热地狱的最底层,终日火烧,历万千劫,淬炼出一副徒有其表的空壳,再入轮回。
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自己踏上一块焦土,挥手之间便让永生不凋的纯白刺槐,化作了一场落满两洲的花雨,而后她转头看向一人,与他道:“我记得当年遇到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祁凤眯起眼,想要看清对面那人,他半张着嘴,似在笑,一滴泪顺着他的面颊滑落,滴答一声,却像是落进了她的心间。
“谢斋!”
祁凤猛然睁眼,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她仿佛听见了季青和司宸的声音,偏过脸,就见近在咫尺的谢斋,那么近,看入她眼底,却染上了一层朦胧雾气。
“师妹!你……”司宸手攀在棺木上,满脸震惊地看着躺在里面的人,气道,“你哭什么?”
祁凤这才回过神来,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的泪痕眨眼便没了影,她从棺中坐起,无视司宸的话,扫了眼身旁之人,问道:“为何让他进去?”
司宸不满地撇撇嘴,“这小子要死要活的,没人拦得住……我还以为他胡闹呢,居然真能瞎猫碰上死耗子,给他寻到了公孙落羽?”
季青轻咳了一声,见祁凤面色不佳,解释起来:“我们原先是来找你的肉身,谢兄弟不知道为何定要坚持开碧霞满空,后来蓉姑娘说了才知道,他可以用天魔血和沉香契,将自己魂魄逼离躯体……谢兄弟说的不错,这件事,确实只有他能办。”
祁凤想到梦幻泡影她问起谢斋时,他一瞬的畏缩模样,她怀疑了他,而他,原来是怕自己又介意听到“天魔血”三字。
他说这次,是我先找到的前辈。可这次,又是她先他一步不相信这个蠢人……
祁凤心口一紧,生出一阵闷痛来,眸中却闪过一丝愧疚,她沉下声,幽幽地说道:“为我送命,他以为他是谁?”
季青不知从哪里看出了祁凤的担忧,安抚她道:“不会的,谢兄弟是老板娘的人,她不会……真的允许十二律动她的人。”
“什么意思”司宸和祁凤异口同声地问道。
话已明了,季青叹出一口气,坦白道:“老板娘有所隐瞒……她或许和真魔十二律有交易。”
他点到为止,念及约法三章的事,思前想后了一番,除了跟戚蓉有关,他如何都想不出庄曼为何要与魔族勾结。
“怎么会这样?这个大长老害人不浅啊!”司宸当即就怒道,“那蓉姐呢?蓉姐知不知道……”
“她不知道。”季青第一次斩钉截铁地,拿谎话搪塞了过去。
司宸呼出一口气,又忍不住多一句嘴,“大师兄,你方才回去不会与老板娘对上了吧?”
季青点了点头,只道:“可她不与我明说。”
“怪不得此前师妹入了那女魔的梦境结界,她说什么时机未至,让我们别率自行动……怕不是她一早便知道,此行会出这种事!”
……
祁凤蹙眉不语,听着司宸与季青说道,只觉得他们三人像是蚕蛹似的,这个茧越吐越厚,千丝万缕的线索缠绕在他们周围,可哪里都不见出路。
她忽而垂目,出声问道:“大师兄,青阳山是不是有道秘法……能将人之记忆抽出来?”
“确实是有。”季青回想了一下,补充道,“这还是司宸当年意外发现的,也不知是哪位高人遗落在藏经阁的秘法。”
司宸想起来这回事,忍不住打趣缓和心情:“这招式注解毁去一半,原是拿来塞墙角的旧册,送给师弟师妹们都无人要学的也能算秘法?”
季青剐了司宸一眼,继续道:“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魔剑之争到苍溪魔祸,这其中关键的人、事、物,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祁凤本来只当是寻常,漫漫长路,遗忘,总会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在她因飞升之劫,重新将这段人生再活一遍的时候,她便再不能拿寻常之心去看待“遗忘”这件事。
圣人总告诫凡夫俗子,初心勿忘,人的底部都中空了,那站的再高也无济于事,因为总有一日,会因此跌落,最后摔个粉身碎骨。
“我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
祁凤捏起拳,冷哼一声,道,“在我身上用青阳山的招式,对方也不见的是什么聪明人。”
司宸附和说:“对啊,但凡学过月华沉梦的人,都能解这术法,对方用在师妹身上意欲何为啊?”
这一招,叫月华沉梦。
它的注解毁去大半,无人知道是何人所创所留,它能将一个人部分或全部记忆封印,幻化成世界万物,中招者元神不灭,则灵物不毁。
当初这一招式被青阳弟子笑称是云中洲的忘情水,还曾风靡过一段时间,再后来,便销声匿迹了。
“不必多想,解了再说。”季青的劝告,与祁凤想到了一块儿。
祁凤依稀还记得这招式,她顺着记忆中的招法施力,在红花谷灵气的作用下,指尖金芒炽盛,她手中结印,眸中如月相般千变万化,而当眸中月相到达满月之时,她手中金芒暗淡,竟逐渐隐去!
“怎么可能!”
司宸看得分明,这是无果之象!祁凤被抽走封印的那些记忆,无论变做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这个世上已无那些记忆之存在!
“怎会如此……”
祁凤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心中复杂难言,灵气散得快,她反应也很快,不信邪地让季青又替她施了一回法,结果不出意外,还是一样。
月华沉梦,一般不会出现这类无果之象,若出现了,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中招者元神散尽,记忆跟着一道消散,还有一种……
元神未损,记忆灵物却遭毁——那定是施术者将记忆抽出以后,当场毁去,而销毁中招者记忆的施术者,正是中招者自己!
原来竟是当年的祁凤自己,用月华沉梦自毁记忆!亲手抹消了这些过去!
他们师兄妹三人又陷入了一阵死寂,厚重的茧壳似乎又蒙上了几层丝,季青打破僵局,直言道:“先回去醉流霞,将谢兄弟救出来再说……”
祁凤面覆如霜,冷冷地说道:“谢斋在这里不安全,得要有一个人留下来。”
司宸看了眼祁凤,心领神会般,竟破天荒地自告奋勇,留下照看谢斋,他说:“我留下,你们尽管去,大师兄看着点师妹,别让她动手……”
三人心照不宣地没提祁凤记忆之事,祁凤觉得可笑,那个三百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竟能荒谬到她自毁修行,害得她如今大道受阻,要重新来一遍?
她想到了道微与嬴祸的八歧战役,封魔岛的伯鸾,魔剑之争的狂花,裴徵,公孙落羽,季青司宸,戚蓉庄曼,还有谢斋……与那远在青阳山的庄衍。
祁凤又开始生出那种阴郁、急躁又暴虐的心绪来,戾气压上她的眉头,叫她整个人瞧上去都冷冰冰的难以靠近。
这些人和魔,就如同戏文话本里的存在,霎那间,只让她觉得陌生,虚幻得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