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与祁凤在醉流霞静养之际,收到了庄曼的小鹤,夜半,他循着小鹤,登上凌波舫。
庄曼独自一人,倚在二层露台之上,她披散着如墨长发,并未梳洗打扮,却一如既往地抽着叶子烟。
月光朦胧,缠绕着升腾而起的丝丝白烟,影影绰绰地,将她的人笼在一层惝恍迷离的轻纱软帐里。
庄曼垂目望下来时,季青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而后一瞬化光,闪现在了她的身侧。
“不知前辈寻在下何事?”
“好事。”庄曼头也不转过来,只道,“我是要解你第二个疑惑。”
晌午时分,她与他们还争执不下,这才过去半日,她又变了心思,平白无故地要与他交代此事。
季青沉默不语,揣测对方心思,对面却直截了当地与他说:“此前我说过,戚蓉有一劫,这劫难,实是你们师尊一手造成。”
季青震惊不已,甚至以为自己听岔了,就又听她道:“云仙台不干人事,庄衍也不做人。他与我师姐结成道侣,生下戚蓉,却仅是为了将上古凶兽寄养在一个孩子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你们所谓的信物,不过就是一把可以解开戚蓉身上禁制的钥匙。道衍派你们下山来,便是来取走这份力量的。”
季青心绪翻涌,问道:“所以……另一半的八卦牌是前辈自行扔掉的?可如今落入魔族之手,岂非助长其气焰?”
庄曼昂着下巴,缓缓吐出朝上一口烟,斗钵里火星一闪一闪的,散出的烟油味却格外熏人。
“怎么会……瞎编的你也信。”她含糊不清地说道,“沉潜匿影阵本就是为隐藏戚蓉身上的青阳灵息,当年我离开青阳,便知总会有这么一日,却没想到竟让那些魔物捷足先登了。”
庄曼断断续续地说着,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公孙落羽找上她的那天,她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火烧回文殿的那个晚上。
殿内嘈杂,鬼火四起,女魔凄厉的嘶笑和噼啪崩倒的火爆声,回荡在昔日殿堂,戚芷兰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之中,她的身侧,有一金光护体的婴儿,不哭不闹,甚是乖巧。
庄曼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方要施法救人,就听到戚芷兰与她说:“小曼,我怕是见不到他了……孩子……保住了,你帮我……帮我……”
话语未尽,庄曼的眼泪直直地落到了她的脸上,怀中之人却香消玉殒,化作了一抹轻尘,与灰白烽烟融为一体,再也觅不见踪迹。
庄曼不知自己的师姐要她帮什么,再见那男人时,她自作主张地帮她撒了谎,销声敛迹,带走了孩子。
庄衍加固了封印禁制,在庄曼离开青阳山的那日,他把另一半的九宫八卦牌交付给她,还劝告她说:小曼,不要忘记,她是我和芷兰的女儿。
庄曼惊醒,却仍在梦中,公孙落羽自报家门,表明来意。她起初不信,对方却无所顾忌,口若悬河,将她生平最担忧之事,一一道来。
“戚蓉身体里的凶兽凫徯,寄她肉身多年,一旦禁制解除,她或是被凫徯夺身,或是被仙门之人加以利用。豢养也好,炼制成什么护世之兵也罢……如何,都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魔尊殿下有言,若你配合,他可为你周旋这点……”
公孙落羽跟她讨要那块沉重的破铜烂铁,并将稀里糊涂的谢斋送进了醉流霞。
“……而她,答应会将宫翎的命,给我。”
季青听完这些匪夷所思之事,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面上噤若寒蝉,缄默无言。
庄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偏过头来,将烟杆从嘴上移开,有些好笑地看他,道:“没什么想问的了?”
季青侧目而视,看着她鬓边别着的紫藤绢花,淡淡地问道:“为何松口?又为何……只对我说?”
“小辈,我看我还能活多久?”庄曼口气像在开玩笑,又哼笑着不等他答,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庄衍究竟想怎么做,但他飞升在即,定会将他与这人世最后一丝关联,断得干干净净。”
“我不想留小戚一人面对这些,有一个人陪着也好……我看出来了,你对她不一样。”
季青眨眨眼,有些局促地说道:“前、前辈何出此言?”
庄曼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又拿那种的目光打量起他,即听她道:“我之前与你约法三章,如果第三条……是要你为戚蓉而死,你可愿意?”
季青心下大惊,连忙俯首作揖,赔罪道:“恕在下直言,此话简直是谬想天开!”
对方分明是无理要求,他却不觉得僭越,他拧眉思索,认真说来:“这根本不是愿不愿意的事……蓉姑娘,她既不知情又没有选择的余地,却要她平白背负一条人命,实在过于残忍。何况依着她之心性,难保不会将错误归咎到自己头上,这样对她真的公平吗?”
庄曼不说话了,低声笑了笑便转过脸去,她高昂着头颅,望天望月,指尖簇拥着一捧人间烟火,滚滚红尘却似乎离她很远。
季青不解地观她神色,一时也不知她是认真了还是在开玩笑。
她伸手拂袖,将沉潜匿影阵一并撤去,月色沉沉,却再无遮蔽,她没有接他的话,只道:“小子,接下去的东西,你大可以说给祁凤听……”
“魔剑之争过后的那些年,北边不是斗得你死我活就是偏安一隅,丝毫没有南下的意思,而唯独这时候出现的鬼市,是与北冥势力息息相关的。”
“林琼英一事或许与中都有关,但我更倾向于是三方势力之间的博弈,简单说,这都是苍溪俗事。”
庄曼手搭在阑干上,低头看看波光粼粼的水面,沉声道:“但这两件事又或多或少牵扯进了魔族,说这在位者不知情,实属有些离谱。”
季青听她意有所指,思前想后,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不是谁都在意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倘若魔族真想控制一个凡人,那也绝非难事。”
庄曼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只道:“确实如此。可与北边势力之间微妙的冲突你又怎么解释?别与我说,他化魔族还真闲的没事干想一统苍溪洲!”
“既将三方势力拢进手心,又能与魔分羹共事,除了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根本不用做他想。”
“难道真如师妹说的那样,善见城之主有问题?”
“显而易见,在这种情境下,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庄曼不再卖关子,道,“我说过,谁都有问题,只是我心余力绌,无暇顾及。比如说谢斋,确实无大问题,可事实上,他又确实是经由魔族之手送到这里来的棋子。”
“善见城之主比起谢斋,更是普普通通一介凡人,可也正是如此,你们才会先入为主,把人想得太简单,或者说,是把魔族宵小想得太复杂了。”
季青不甚理解,疑惑地问:“那他们的作用和目的呢?”
“魔族的主要目的,应该就是解除赢祸封印,重启魔世。五浊恶气,解封之人,都有了,所以他们肯定是还需要什么……”庄曼顿了顿,又接道,“那个东西,或在祁凤身上,也或者,是在戚蓉身上!”
季青若有所思,迟疑片刻,低声道:“赢祸的封印只能由仙逝的道微师祖解除,旁人若想解封,首先,定是需要一口与当年破开通道的赢祸佩剑一般,又邪又利的兵器。”
“侯少商说过,他们此番动作需要三样东西,其中一样,便在醉流霞!师妹的栖梧,曾斩杀魔剑之争的女魔,后在云仙台重铸,若再加上蓉姑娘身上的异兽之能……倒确实能铸造出一口神兵。”
他说完之后才发觉自己失言,小心翼翼地观摩庄曼面色,果不其然,好一阵难看。
庄曼起初只觉得那刀邪性,如今听季青这样一通说,才后知后觉地喃喃道:“原来……庄衍那厮真是做了这样的打算。”
一口举世无双的名刀,落在仙门是弑魔之刃,落进魔族之手,便是杀神之器,这一招剑走偏锋的险棋,庄衍……还真是敢!
季青犹豫不定,几次三番想开口,在看见庄曼变幻莫测的面色时,讪讪地说了句:“所以谢兄弟接近众人,是为了骗走师妹的佩刀吗?”
庄曼这才瞥眼看他,不知为何竟觉得这种说法着实令人喷饭,她不由得笑道:“我倒是认为,除了他对祁凤的感情不同寻常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
不对!
她话说一半,若有所思地拧起眉,深觉自己糊涂了……谢斋身上不仅有天魔血,还有一道青阳秘法!
她见过这种掩耳盗铃的术法,并对这术法的可笑用途嗤之以鼻。因此她在藏经阁中淘得残卷后,十分之看不起地拿它用来垫桌脚,再后来,也不知道被她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谁能想到,多年以后,再见这术法,却是在人的身上。
庄曼停下来,改口道:“谢斋身上的月华沉梦,你们几个难道没察觉出来吗?”
她等了许久,也没见季青说话,转身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摆手缓声道:“罢了,你们还是先去临溪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