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第一次见识到祁凤的“独断专行”,是在百年前的桃源秘境,但她的独断,并非刚愎自用的傲慢。
她决定的事,她自己定会去做,哪怕当下以身犯险,哪怕百年之后,她要逆天。
季青与司宸一向深谙其性,祁凤亦对此一清二楚。
这其一是出于师兄妹的情谊,其二则是他俩都知道,就算无人相帮,按照祁凤脾性,她一人也会去做那大逆不道之事。
祁凤没变,季青自然同样。
“无论她是说真的还是自不量力,在弄清楚一切之前,都还请师兄勿要插手。”
祁凤传音过来时,季青就问她为什么,意料之中不得回音,故眼下他虽心生抗拒,但还是跟着那女子入了听水殿后堂。
再来,就见对方熟门熟路地开了一处机关,机关发出沉重的轰鸣,墙上赫然显出了一条暗道。
暗道之内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祁凤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倏然间,即见她之袖中疾速送出一黄一黑两枚符咒,裹着红色灵息直往暗道内飞去!
明黄符咒宛如夜明宝珠般,一瞬之间便将暗道之内照了个通亮。
三人再望过去时,就见门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座又窄又长的吊桥,悬在半空,褐黄的古朴木板由铁索贯连起来,像一条沉睡多年的巨蚺,一眼望不到尽头。
另外一枚是搜神灵符,祁凤以灵力操控,探寻掩藏于机关之下的魔息,可符咒才有了一丝反应,便猝然烧成了灰烬。
三人望着那一簇银红幽火,心中各有盘算,有人明目张胆地动了手脚,就有人不愿再按着江湖规则来行事。
“什么意思?”祁凤难得生出耐心,停在原地,诘问对方道,“事到临头还想着负隅顽抗,你是认定自己准能取我性命吗?”
身前的女子痴痴地笑了两声,将那团幽火拢进掌心,火光映衬之下,缠枝花斑的颜色又深了些许,而身后两人却没发现,她的眼眸亦愈添邪性,与此前根本判若两人!
“狂花殿下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会异想天开?不过是那二人都极其厌恶青阳山的东西,我怕你们因小失大罢了。”
季青适时开口道:“十二律又怎会安坐待毙?这点小把戏就构成威胁,未免可笑,我也很难不去想,这是你们张机设陷,要我们自投罗网的手段。”
祁凤与公孙落羽交锋两回,早已心明就算找到她也不一定能真正杀了她,一个死了这么多年还能祸世的魔,尸身不会销于黄土之下,亦绝不会轻易现世。
至于宫翎……她知之甚少。
她和季青顾虑相同,一时之间,三人停在暗道门口,驻足不前。
“公孙以神会友,借梦揽生,她若真要动你们,根本不必大费周章。你们要找她,亦不过想要回谢斋,所以……宫翎,才是你们此行真正的目的,不是吗?”
“庄曼安分守己这么多年也没能钓到大鱼,纯粹只是因为她不够资格。”女子转过头来,半边脸隐在黑暗里,“无人能找到宫翎,但她也从未离开,她的人,就在那桥的尽头之处。”
祁凤思考她话中意思,忽而迎面扑来一阵流动的芳香,勾起了盘踞在她心头的一丝异样,微弱熟悉,竟令她毫无头绪地想起了公孙落羽。
“错了。”祁凤反驳道,“我的目标,是残留在世的所有魔类。”
话落,她就毅然踏出脚步,绕过那女子,径直走向暗道之中。
女子哼笑一声便也跟上,季青紧随其后,甫入内,就见祁凤一把散出数十张夜明符,区区几张明黄符文,沾上了血灵之气,随机便破开魔障,将桥上桥下的光景,照得一览无余!
暗道门不出预料地瞬间闭合,门口还连带着布起了一层诡异结界。
那结界,似烟云,似瘴气,又像是翻搅成一团的活物。无数形如恶鬼的人和牲畜,哀嚎着拥挤在一起,时而张大眼目呼救,时而伸手来拉路过的人,惨若烈狱。
可也正是这冲天的五浊怨气,才交织出这样一层波云诡谲的罗网结界,严密地将暗道之内的空间,切割出截然不同的天地来!
季青从吊桥上往下看时,即见翻涌的结界之下,有一湖泊,湖面上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人,那人闭目沉眠,面容女相,书生打扮,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他的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五浊恶气像流动的波纹,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涌到那处。
季青停下脚步,皱眉细看,下一刻就见湖水之中,探出一截黑色异型的脑袋,搭在那人的肩头。
“那是林琼英。”祁凤倏然开口,冷淡地说道,“另外那个……”
黑色异物有所察觉般,赫然现出原形,竟是一条巨蛇!他粗壮有力的身躯,覆盖着一层五彩斑斓的黑色鳞甲,蛇身盘旋其上,将那书生死死缠住,拖入水中!
“是南吕残剩的力量。”女子接她话头,继续说道,“你杀的他,却阴差阳错叫他舍身成仁,也是有趣。”
祁凤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行进,季青同样无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巨蛇消失的方向,忙不迭地抬脚往前跟上。
看似不见尽头的吊桥,竟很快就走到了末端,映入眼帘的又是一道结界——它并非是由浑浊恶气凝成。这世间的爱恨嗔痴,再如何也是由人心生出来的;而它,这股猖狂、阴邪之气,是来自另一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土地!
“伯鸾……”
祁凤喃喃低语,不可置信,眉目间悄然浮现了一丝暴虐的神色。她伸手往前探去,那结界似残存着主人的意识,竟任由她的手掌穿过。
……是他的气息!绝不会错!
祁凤心中霎时激起一片汹涌,紧锁的眉头之下,一对美目明亮有神,藏不住眸中快活和嗜杀欲望,而她的脸上却扭曲地勾起了一抹怡悦笑意。
此时,蛰伏已久的魔抓住了难得一见的破绽!
“这是你自己要给我的机会。”
话音甫落,细如牛毛的琴弦便如蛛丝一般,从女子的十指指尖簌簌飞射而出!
“师妹小心!”
季青的秋水剑几乎同时出鞘,缠上了女子脖颈,可到底阻止不了——那些释出真魔之气的琴弦,在瞬间便钉住了眼前之人的身躯!
祁凤下意识地想避开,不过眨眼,却又立在原地,任由那非同寻常的琴弦,直直地刺穿了她之手掌、肩胛、腿股和脚胫!
“哈……八根……”她微微喘着粗气,眉心青阳印逼现,却还耐下性子道,“能杀的了我吗?”
语毕,又一根琴弦狠狠地穿透了她之腹背!
季青顾不得早前祁凤的交代,顿时急道:“你再敢动手,我便真要……”
“真要如何?”女子一边问一边扭过头来,接着道,“要我灰飞烟灭吗?”
“你们不会记得,其实我早该死在那年,可我就是恨,恨得死不瞑目,恨得死了也要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要你们青阳山、要她祁凤,血债血偿!”
待她的头颅整个转过来面向季青时,最后一根琴弦又猛然从祁凤胸口穿过!
祁凤闷哼一声,面露痛色,唇角缓缓溢出一道朱红,她眼前阵阵发黑,垂目扫了眼那些沾上她的血、缠绕着真魔气息的琴弦,心中竟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季青眼前女子,面目狰狞,缠枝花斑红得几欲滴血,银红眼眸布满魔息,而她不似尸,不似人,更不像传说中的真魔十二律。
她不再掩饰,道:“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君而死,难破城的账,云仙台无人过问,便由你们青阳山的人代受……再说,狂花殿下也确实是死在你祁凤手下!”
女子的声音混杂着两种腔调,一种是他们听见的寻常女子的声音,另一种则是低沉阴冷、古怪狰狞的女声,两道音混杂交织在一起,一时之间听得人毛骨悚然。
“沈卿云已死,宫翎也毁了,现在这不人不魔的躯壳,只不过是一个复仇工具罢了。”
祁凤将混乱的灵息压下,心中豁然明朗起来,她试探道:“你的所作所为,伯鸾知道吗……沈姑娘,或者,我该叫你宫翎。”
季青仍是难以置信,若非她操控的琴弦上魔息翻涌,这样一个非人非魔的异类,如何都不能叫他将其与真魔联系到一块儿。
祁凤边说边凝神聚气,试图将那些琴弦逼离躯体,却没想到她的灵气与弦上的真魔之气相冲,那些琴弦顿时如鸟鼠一般,吸食起她的血气和灵力来!
在她反应过来,召出栖梧时,那女子冷哼一记,竟面不改容地十指御弦,收拢指节,将她之身躯临空抛起,而后就听得一阵残酷的声音。
“我宫翎,不吃这套——你真以为无人动你,自己就是魔尊殿下的什么人了吗?”
祁凤莫名,那些遭琴弦牵扯的骨头在尽断的一瞬,痛苦的□□破碎在了黏稠血液之中,她再次呕出大片鲜红!
灰扑扑的靛青衣衫被渗出的大量鲜血濡湿,在半空之中如雨雾般落下,祁凤想,她的身体也许在顷刻间被折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也或者没有。
而在阵阵白光眩晕之中,除了大意带来的痛与愤,她竟什么也感受不到。
“如果是,那也定是仇人!”
女子恨恨地收回琴弦,摩挲着沾了血的指尖,看着那副凡身□□如同破烂棉絮般坠落深渊,面上透出不知餍足的杀意,竟放声大笑了起来。
此时吊桥上空的结界里,作壁上观的侯少商,看了眼身旁表情凝重之人,不合时宜地打趣了一句:“三姐下手这么重,二哥是不是心疼了?”
裴徵盯着不停下坠地那个身影,幽幽地警告他道:“十二,口无遮拦的代价,你不会想付。”
宫翎狂妄的笑声回荡在暗道空间之内,直到落下的血星溅到惊愣在原地的季青脸上,他才如梦初醒。
他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一幕,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出乎意料,而待他秋水剑收,回身救援之刻,宫翎的人头也随之落地!
祁凤什么也听不见,她眼中涣散,望着头顶上方愈趋愈远的结界空间,心里却压根不是在想她与她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她想的,是几句年少时都鲜少出口的粗鄙之言,她想做的,是当即破口大骂:仇人,去他娘的仇人!缩头乌龟不配!
千钧一发之际,最上空的结界倏然松动,刹那电闪雷鸣,整个空间显现崩毁之态!
“什么?这怎么可能?”侯少商惊叫出声。
祁凤恍惚间又见黑色邪灵破空而来,似梦中场景一般,阖眼之际,一团熟悉的黑红魔气朝她俯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