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斋穿过密布于云层中的芳菲结境,旋身落在了一座宫殿的屋脊之上,他脚踏吻兽,肩披残阳,长身玉立于风中。
回身望去,身后是奔流往下的九天银河,是花开四季的灵气宝地,亦是他困守千百余年,在迷茫花雨中隐约勾勒出往昔轮廓、生之根系的人间绝境。
可那些对他来说,都已是前尘往事了。
谢斋看得入迷,脸上神色晦暗不明,一瞬缓和,他便收回了视线,转眼面上又换上了一副冷漠残酷的模样。
他脚下宫殿,便是结境正中央的新殿,其他周围殿宇和他化州的圣域一般无二,最外围的十四天庙、第二层的四象天灵,皆因落英岛灵气与结境保护,同残响一道隐世多年。
当初第一个进到这里的人是戚蓉,如今,却成了祁凤。
“这还真是顺应天道通终成。我没想到,你也同样,是吧……”谢斋浅笑了一声,缓缓合上眼,喃喃自语道,“你一点都没有变,可我又何尝不是呢……哈!”
待他再次睁眼时,已落身现于殿前,他抬脚步入,只见正门上方的匾额,即刻显现出“靡吪殿”三字。
侯少商一路寻着剑气至殿中,抬眼就见一人一剑安坐王位之上,身受重伤的祁凤竟还未彻底失去意识,她一边握着朱厌当拐棒使,一边运气疗伤。
新殿隐于落英岛的孤崖绝壁上,天地灵气汇聚之所,确实适合修身养伤,绕是如此,侯少商心里仍然小小地吃了一惊。
“美人姐姐,你可真是身残志坚的好代表呀!“他嘴上功夫依旧了得,牙尖嘴利地嘲笑她道,“就是遇事过于急进,次次涉险莽攻,把我之前的劝告全当做了耳旁风。”
祁凤无暇理会,她刚吞了两粒丹药,正闭着眼暗自调息。
虽说折骨之伤痛不可当,但那宫翎也不见得是真下了死手,否则此刻,她怕是只剩回光返照的机会了,哪还有余力料理自己的伤。
或许是她来自百年之后,屡次三番的转危为安,让她莫名觉得事必昭彰,说到底,梦幻泡影里走过一遭,她心中也确实抱了侥幸和赌的成分。
这是不可思议之事。
祁凤清楚知道,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就像她能感应到侯少商朝她的方向逼近,可她仍端坐如常,自顾自的修复伤躯。
直到她手中灵剑骤然躁动,那股微弱的、熟悉的气息渐渐变得浓郁醇厚,一丝不乱地席卷了她的五感六识时,她才缓缓地睁开双眼。
那甘甜清冽的气味,像是一场漫长细密的春雨过后,被雨水淋落的、掉进泥尘里的玄都花。
她深深吸了口气,心里止不住地想:泥壤的腥气,是与什么很像来着?
祁凤眯起眼看着背身立在跟前的人,又动作极缓地垂目望了望自己衣衫上的血渍污渍,心道:啊,原来是像血。
“参见殿下!”
侯少商还未走近,就感受到异常魔息,愣神一瞬,就见恢复真身的伯鸾已然现身于眼前,恰好将那王座上的女子挡在身后。
此回见到,他再无嬉笑玩闹的心思,只瞥见一眼那张凛若冰霜的脸,就连忙行礼,不敢怠慢,而他静候许久都未得起身的允许,便抬起脸,悄悄朝前方看去。
谢斋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稳定了认主的朱厌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伤重的祁凤,忽然半蹲下身,单膝跪在王座前,伸出手抚上了她的脸庞。
祁凤出乎意料地没有躲,还抬起眼与他对视。
她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喜欢他这张脸。这张脸年轻,英气,利落干净,俊美无双,如今再看,更是比往日见到的愈添妖魅,邪气。
一头若雪白发,衬得他眉间法印艳丽,诡异,更刺目。
祁凤嗅到过他身上的味道,这股曾经在嫌嫌香的掩盖下,似有若无的桃花芳香;亦数次怀疑过,出手伤过,手下留情也信过他;甚至在知晓他与魔族有关时,第一反应竟是要救人……可他,到底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谢斋,应她所想,真就是那个缩头乌龟般的纯血,同样也是,天枢纪元一百零三年,引得两洲震荡的那口魔剑——伯鸾!
谢斋的掌心还是如寒玉似的一片冰凉,说出口的话,一如既往的不合时宜。
“祁凤……你伤得很重。”
祁凤听他这般深情,竟想发笑,不是笑他会做戏,而是笑自己竟然真的有一瞬间被这些戾家把戏给骗过去了。
“你是谢斋,还是伯鸾?”
她并没有任何称得上失望或惊讶的表情,语气里还带了点笑,伸手按着他的后颈,将人一把带到身前,两人一下脸对着脸,离得极近。
祁凤因使了劲,身上之伤又开始流血,她这会儿却顾不得调息止血,只暧昧地侧过脸,压低了声音,继续探问他道:“你是封魔岛的伯鸾,是吧?”
不知为何,她这般笃定,那与她一同开启八歧梦华录的纯血天魔,也从那个三百年后来到此地,摇身一变,成了眼前这个干净明亮的少年。
谢斋没有回答,掺杂着魔能的灵气,却从覆在对方脸上的手掌掌心流泻而出。
祁凤寸步不让的强硬立场,和不落人后的盘算,皆从那阵新鲜浓重的血腥味中散发了出来,
谢斋垂眼看着她右边脸颊上的小痣,感受着那扑在面上的湿热鼻息,似极其受用般——只需要一点点属于她的温度,就能叫他心猿意马起来。
他略微动了动被按住的颈子,或是擦过唇角,或一不小心就蹭到一起的鼻尖,都让他忍不住情动。
“祁凤,你还是这么美。”
谢斋没有明说,却用这样一句饱含情谊的赞美话语,隐晦地回应了祁凤。
此话一出,跪在殿中的侯少商便愈发惶恐不安,进退两难了!不该看的,不该听的,他都旁观了个大概。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裴徵害他!
当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声冷笑,而后抬头,就见那个青阳女修,竟一只手按着他那至尊至贵的殿下的脑袋瓜,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强行攫取了他的呼吸!
祁凤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
她和谢斋,生生世世都是彼此最大的敌人,可她在确认他就是自己一直记挂许久的那魔时,心中激愤,竟被满腔争强斗狠的欲求盖过了风头。
谢斋屈居于下,仰着脸与祁凤对视,她要玩唇舌把戏,他便奉陪到底,可按在他后脑的手穿进发丝之间时,他又受到极大的诱惑般,忍不住伸手去碰她。
他呢喃低语道:“你还能想起多少……”
祁凤这时却突然松开了他嘴唇,谢斋还拧着眉头意犹未尽,下一瞬就被她咬住了唇瓣。
他觉得好笑,他想,这或许才是她的本意——只为将当初被咬的那一点痛,加之十倍奉还给他。
谢斋又痛又快活,他的手一路往下,紧紧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眼看便要反客为主,就听祁凤道:“我说过,我不准……你碰我!”
她的声音随着手中招式陡然升高,最后三字仿佛带着一点歇斯底里的狠意,霜花霎时结出滋滋寒气,一记流霜竟天猛然落在谢斋胸口,将他震出一口血来!
“殿下!”
侯少商方起身上前一步,谢斋就抬手制止,道:“你退下,顺便告诉众人,本座与她的事,日后再不容旁人插手。”
“啊这……遵命!”侯少商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动手之人,随即识相地隐身遁走。
祁凤这一掌只带了三成力,却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谢斋呕血那一刻,她自己也吐出血来,再无力支撑伤躯,软软地倒在了王座上。
可惜今非昔比,谢斋若还只是“谢斋”,他定是要死上一回,才对得起祁凤这耗尽全力的一掌。
“祁凤,你逆天而来,是为杀我,还是为了成仙?”
谢斋站起身来,运转魔息,将岛上灵气熟练地纳入体内,继而转输到祁凤体内,助其修复受损的骨肉。
他见她不答,又俯下身子,手撑在扶手两侧,侧过脸,轻轻舔去她唇角的血,挑衅一样,抬眼盯住她,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落下吻来。
“无耻小辈!”祁凤忍无可忍,破口大骂。
谢斋完全不介意,似身经百战般,竟还露出一派天真烂漫的笑容,歪着脑袋,问道:“无耻我认,小辈是什么?”
“我喊你一句前辈你就当真了,那我若喊你一句娘子、夫人、爱妻、亲亲老婆,你当真不当真?”
祁凤瞪着眼,气得半死,她转过脸看向一边,无语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谢斋替她捋了捋贴在额前的几缕发丝,逐渐收起笑意,只道:“完成那时候我想做却没做到的事。”
“若是开启魔世的话,我劝你不要做相同的梦,因为你只会经历相同的失败。”
“那你也会和我一样。”谢斋忽然起身,背过身去,像在回忆,平静地说起,“祁凤,你苦苦等待的天刑雷劫,原是落在了封魔岛,早在那个三百年前,你就可以踏上仙途。”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祁凤这才反应极大地转过脸来,气息都开始变得不稳了。
“你可以当我胡说,但你用月华沉梦自毁记忆是事实,擅自忘掉我们的过去,放掉为人的感情,最后还不是要再入轮回,才证大道?”
谢斋转过身来,与她对视,面上带了一丝充满自嘲的笑:“那个时候,你宁可选择封印我,忘记我,也要斩断自己的后路……”
“可这样的失败,你还能再次承受?”
祁凤不语,又听他道:“你信吗?只有你真正爱上我的那一刻,才能完成你这两世以来的夙愿。”
“我不信。”
她眯起眼,质疑道,“我的事与你无关,不用将心思放在我身上。我更想知道的是……谢斋,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