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精神是有极限的,超乎想象与意料的东西在某个时刻突然暴增,自是会有力不从心的茫然和困惑。
祁凤并不认为谢斋那些三句不离口的荒唐言论能逼得她缴械投降,但不能否认的是,她确实心急了。
亦或许是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求证过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才会任由自己陷入步步紧逼、寻根究底的怪圈之中。
“在我面前做缩头龟,是什么明智之举吗?”祁凤不解之余,还顺便嘲讽了一道。
初入善见城,谢斋便开始待在她的身边,谈不上有多安分克己,但一路观察下来,哪怕庄曼将他魔族身份捅破之后,祁凤也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
直到他的名字,与伯鸾齐平,她才真正有些看不明白。
谢斋没有很大反应,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你教我的。”
祁凤眯起眼看他,果然,她再一次瞠乎其后却不知如何反驳,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又在说什么疯话?”
谢斋定定地看她,拂衣挥袖间,祁凤所着衣物就变了模样,他道:“月华沉梦是你教的,用此等术法惩罚彼此也是你教的,你能,那我也能。”
祁凤扫了眼身上,红纱月白衫,火炼金丝镶边的高阶灵衣,不正是她三百年后的打扮?
“我将过去记忆变成了梦,所以在这之前,我从不做梦,亦或许……我日日做梦。”
“可一旦梦中的我意识到那是你,想睁眼瞧瞧你的模样之时,那些个梦便会戛然而止,醒来什么也记不得,冥冥之中再想入梦,却是如何都不能够了。”
谢斋淡淡地说着,祁凤却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事不关己一般讽刺道:“有何意义?”
他敛下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想听什么?”
“我说了你不信,若说些你肯相信的东西,无非就是老一套的那些,我要报仇,我要重启魔世通道,屠尽两洲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
谢斋再抬眼时脸上又挂起了晦涩不明的笑,他倏然靠近,附在祁凤耳边,轻声道:“当然,我还要……娶你为妻。”
说完,他就飞速亲了亲她的脸庞,可才起身退开一些,面上就遭了一记耳光。
祁凤无语至极,这谢斋什么毛病?做人做魔,不说正经不正经,这不要脸倒是真的,此前还有所收敛,如今就像脱缰的野马出笼的鸡,兜不住的疯。
谢斋不怒反笑,火上浇油地肯定道:“动作快狠准,力道虽虚浮,但能隐隐感受到一股温厚灵力,伤成这样还能打得这么响亮,不愧是云中洲第一女宗师。”
“你!”祁凤瞪着他,心里不解气,再次抬手,掌中运起冰晶霜芒,就被谢斋圈住了腕子。
他玩笑着朝她掌心吹了口气,劝她道:“你不省下力气好好养伤,还怎么阻止我?”
“不用跟我玩这些心理战。”祁凤凝着眉,故意道,“难道你觉得你能比狂花做得更好吗?”
谢斋面上笑意渐退,他将朱厌收回,起身沉下脸来。
这是一个他始终无法直面的名字,狂花,他的王姐,守护了他千百余年,最后却为他与祁凤的孽缘,开出了一条血泪斑斑的白骨路。
谢斋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他是一个被放弃掉的魔,是一口惊世震俗的剑,他是伯鸾,是他化洲最后一位,天魔中的纯血。
第一次见面时,祁凤用刀割破自己的手,助他和狂花隐匿行踪,可下一刻,她便将刀锋指向二人,说自己同样是为了魔剑。
谢斋一直在旁边看着她,那时候他便觉得她不一样。
她想要他,不是为了在血欲横流的世间争得一席之地,扬名天下,亦不是为了在云仙台和宗门各派的博弈之下从中渔利,甚至,为此流的血,都是她自己的。
无关名利,她不过单纯地认为他是一口好的、锋利的、足以配得上她的称手兵器。
直至她离开苍溪,拜入青阳山,才好似被一点一点地框进了这个俗世红尘,看似修的是仙,生的却是苦执。
谢斋不明白,在祁凤誓与狂花玉石同烬的一刻,他才感应到,人与魔那点根本不值一提的种族差异。
祁凤不是魔,却比他化魔族还要像魔,疯狂,残酷,绝世而独立。
狂花做不了那样复杂的人,但谢斋知道,他的王姐至死都想成为那个名字下的普通人,可在祁凤眼中,狂花,依旧是狂花。
祁凤好像总能想方设法地激怒他,哪怕她现在身处劣势,她也能精准地摸到他的软肋,轻而易举地撬开他的嘴。
谢斋自然听出来了,他如她所愿地松掉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点破她的意图,道:“错了,是你想跟我玩。”
祁凤看着他,难得真心地笑出了声。
她还是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变,仍是心思通透细腻,一点即通的那人,于是她便挑了挑眉,出言提醒道:“那你怎么不为她报仇?”
谢斋,血债,血债定是要血还。
当年在这个靡吪殿中,他曾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过她:你叫我如何能辜负这个名字?
如今重来一遍,祁凤忘得一干二净,谢斋却记忆犹新,可现在的他心如磐石,只心平气和地与她道:“我不会再将原路走一遍。”
谢斋说得诚恳,却毫不掩饰眸中锋利的光,他这样看着她,就忍不住想接近她,触碰她,而后再将真心掏出来摆在这个人面前,毫不掩饰地,披露腹心。
“因为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他投过来的眼神,仿佛是浓墨长夜里捞出的零落星辰,枯草远坡上燃不尽的烈烈野火,足以得见珠光剑气的璀璨银辉,和那扑不灭的死灰之中,无尽滋长的嚣张气焰。
祁凤对视一眼,就忍不住错开眼,转过头去,她眉头紧紧皱起,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周围一片死寂,气氛瞬间落到了冰点。
谢斋亦不言语,他将朱漆棺置于殿中央,又迈步向前,不管不顾地一把抱起脸色难看的那人。
祁凤倒也没有挣扎,只是死命盯着他,冷声道:“别再惺惺作态了,我受不起,也不奉陪。”
谢斋一边将她放入棺中一边说着:“既然如此,你便当我是虚情假意不就行了?坦白讲,你身上有我要的东西,所以你就是想胡闹,我也不准。”
他说着便运起魔息,催动朱漆棺纳灵之能,棺周魔气旋流,靡吪殿上空风云变色,岛上灵气穿过结境宝棺,源源不断地输入祁凤体内,她借力调息,眼神却一瞬不动地看着他。
谢斋这回没有兜兜绕绕的意思,他一只手扣在棺缘,一只手伸到棺内牵住了她的手,继续说道:“重启魔世通道,需要五浊恶气,破世之兵和魔之大能,神兵是凫徯朱厌剑,大能指的是我王兄赢祸的力量,而这份力量,如今在你的身上……”
“所以呢?要我理解你,帮助你,还是威逼利诱,要我屈服于你?”
祁凤甩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
“我需要你,但我的需求在你眼里是什么、要怎么想皆是你的事,我不会干涉你。”
“同样,我今夜便能叫人屠了醉流霞,让司宸、季青陪着所有人一块儿死,再把戚蓉身体里的凫徯之力释出,拿她来铸剑,也不是不可以。”
谢斋说得很平静,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什么威胁恫吓,反而更像在陈述,陈述一个或可能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祁凤听着,莫名心口一窒,她联系此前种种,忽然明白了庄衍要他们下山寻人的意图。
两害相较取其轻,祁凤毫不怀疑,在他们师尊算到会有这种时候的那一刻,就已决定了戚蓉的生死去留。
“那你便去杀,最好也杀了我,不然错失良机,最后死的那个也许就是你了。”
谢斋虽不在意她的威胁,却还是开口解释起来:“我只是打个比喻。我既不会动醉流霞,也不会动戚蓉,凫徯朱厌也是言过其实了,我根本不用靠这口剑……我只要你。”
祁凤合上了眼,不愿再搭理他,心道也根本没有和这个人谈下去的必要。
她心中混乱,杂念亦太多,与谢斋说话又跟过招一样,实在耗费心力,而现在她最该做的,就是等伤痊愈。
这种熟悉的灵气让她身上的伤愈合得很快,额间真印若隐若现,她便缓缓吐出浊气来。
谢斋在朱漆棺外施了一道法术,又道:“你安心在此修养,我去去就回。”
祁凤感应到那一阵堪比棺材板的压顶之力,一瞬气结,与他传音道:“你是想让我入土为安?”
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想问他,可一张嘴,又变做了毫无意义的尖酸与不满,她该如此,也不该如此。就像她第一次见他那样,只道出一句口不择言的话,她便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谢斋忍不住笑了,他发现,祁凤遗忘了一些东西,身上却反倒有了生气,不再寡言,不再深思,心里或许亦不再徒生疑惑。若不是他当初……结果也许就会不一样。
“我只是放心不下,怕我回来就寻不见你了。”他顿了顿,忽然道,“但你放心,若有一日你我之间有一人会先入土为安,那也一定是我,哈哈……”
祁凤:“……”
对牛弹琴,莫过于此!祁凤一时不知该气还是笑,干脆无视了他,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谢斋兀自离去,出了殿门,又在靡吪殿外布下芳菲结境,将朱厌镇在正门门口之后,他往殿中送入一道密音。
祁凤刚静下心来,就听他传音道:“那些过去,你忘了便忘了,但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祁凤,你会愿意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