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流霞主楼的屋顶瓦檐之上,一身着雪白貂衣的女子和一蒙面撑伞的女子迎风而立,四下打量。
往日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醉流霞,此时不见灯火不见人气,俨然一派人去楼空的模样。
二人甫抵达就察觉到此地有异,宫翎见状更是了然于胸,笑讽道:“要不怎么说裴徵就是该呢!看看这众人闻风而逃的景象,殿下就是真把他扬了也多少占理……”
公孙落羽本想随侯少商一路,但碍于宫翎喜怒无常的脾性,她亦怕误事,便依着命令行事。
而眼下又听宫翎口无遮拦,她终忍不住蹙起眉,回声道:“煮豆燃萁,过犹不及,于事无益。”
宫翎冷哼一声,却不与她辩驳,只道:“庄曼凭借一个沉潜匿影阵,就能在我等眼皮底下将人隐藏如此之久,现在她们转移了阵地,你又准备如何将人找出来?”
公孙落羽不答,兀自在手中变出一枚小小的铜牌,形若青莲,正面刻有三画卦的八经卦,背面刻着八祥瑞,青莲中间是六瓣莲,花心镂空,内嵌一粒铜铃。
此物花纹眼熟,形有残缺,看一回便能记住,方才还握在林琼英手里……宫翎识得,这与青阳山人带来的那玩意儿属于同一块九宫八卦牌,而公孙落羽手中这块,正是那一块中间遗失的部分。
此物的两颗铜铃里各有一颗止观心珠,两颗心珠有互相感应之能,而另一颗则在他们那块上,只要在三里之内,必能受到感应。
宫翎第一次觉得她如斯天真,差点笑出声来,“三里之内,不靠这个我亦能将人找出,可再远些,它便如同废物……”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阵清脆铃音!
“什么?”
公孙落羽垂目,幽幽地说道:“原本我是想你我施法,集五浊恶气于此物增强三里之内的磁场能量,通过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将止观心珠的感应之能扩开而去……这下,看来是不必行那成功几率微乎其微的法子了。”
醉流霞中,尚有人在,而且那人,身上带着另一半的九宫八卦牌。
宫翎望了眼不远处的凌波舫,偏过头去,嗤笑了一声:“这死到临头才有了点青阳人的胆魄,也是可笑。”
两人心照不宣地化光而去,循着铃音感应,在凌波舫门口现出原形。
宫翎当即送出一阵琴音弦风,雕花木门倏然大开,门上匾额应声裂出几道痕,待两人进门之后,碎落坠地。
船舫之内,烟雾缭绕,黑暗之中只见一点忽明忽暗的火星,也不知是谁啧了一声,下一刻就点起了烛火,屋内瞬间被照得通亮。
庄曼好整以暇地站定在竹屏前,一手捏着金色烟杆,一手拿着那块不伦不类的八卦牌,身边扑棱着一只蓝色的余音小鹤。
宫翎见过她,但年岁久远,实记不得这号人物,公孙落羽则率先出声,道:“许久未见,你还是这么喜欢逞强。”
庄曼摇头浅笑,悠悠地抽了两口烟。
季青的消息传来时,早已准备多年的她当即命依依霏霏带走戚蓉,并一道遣散了众人,而她只身留在此地,不过是想了结一些前尘旧怨。
“此话差矣。”她缓声道,“若没记错,我们之间应为合作的关系,既是同路人,我与你方会晤,又哪里来的逞能之说……还是公孙姑娘觉得,他化魔族,亦是过河拆桥之辈。”
宫翎闻言,心生疑窦,她看了眼公孙落羽,试探道:“老四,你做了什么?”
庄曼从容以待,听到这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忍不住眯起眼来,目光缓慢地落到了那女子的身上。
她身着一袭不合时令的貂衣,乌发雪貌,楚楚动人,模样生得年轻,一对银红眼眸却尽显老练毒辣。
此女与季青传信过来所说的无差,但与她多年前见过的那魔物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她和善见城之主打过交道,却从来未曾想,她是一个凭天魔血复生、借他人之躯度日的活死人……她,竟是那个自己苦觅多年的宫翎!
庄曼面上无动于衷,搭在烟杆上的指节却捏得泛白,她有意识地收回视线,尽可能地让自己克制住那些外露的情绪。
公孙落羽不理宫翎,朝她打了个“稍等片刻”的手势,继而直直地打量起庄曼,不急不缓地道来:“在你向青阳人妥协,并出卖谢斋之时,我们的约定就只能是日后再谈了。如今虽未出现太大的差池,但魔尊的命令已下,擒回戚蓉已是必然之举。”
“哈……那我岂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
“所以你要将戚蓉交出来?”
两人各说各的理,却叫宫翎听得一脸的茫然与不悦。
“非也。”庄曼轻笑着,摇了摇头,一连抽了好几口烟,方沉声道,“我只是想说,功赏,过罚,不可相抵。”
公孙落羽释然一笑,洞穿她之意图,坦言道:“你是想见魔尊殿下。”
宫翎见两人始终无视自己,冷哼一声,插话道:“汝等朝夕相处,不是见过许多回了?”
庄曼抬眼,心下思她话中意思,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一个无名无姓的人,却叫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脑中白光阵阵,嗡嗡作响,一个昭然若揭的答案,如滚雪球一般,在她心里愈滚愈大。
她的头更疼了,无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却忽闻“咔嚓”一声,她垂目一看,只见手中烟杆竟被自己捏折,生生断成了两截。
宫翎啧了一记,终不耐道:“老四,你到底在与她废什么话?”
“无他,不过是些琐事。”公孙落羽这才言之凿凿地回应起她来,“我想,戚蓉暂且是找不到了。老三,请老板娘到殿下面前去叙叙旧,如何?”
宫翎不赞同,只道:“实在多此一举!不如放消息出去,以三日为限,若那戚蓉不现身,就在这醉流霞门前,将她凌迟斩首,曝尸荒野。”
“哈哈……”
“你笑什么?”宫翎见庄曼不怒不惧,反将她当作笑料,笑得她变了脸色,眯着眼掌中运劲,指尖探出琴弦银丝,当即就要发威。
庄曼将烟杆恢复了原状,抬起脸直视着宫翎,似笑非笑地批道:“你这不仅多此一举,更是愚蠢至极。”
“你!”
话音落,银丝出,宫翎面上缠枝花开,指尖琴弦如离弓之箭般,朝对面那人涌射而去!
电光火石间,奇香四溢,一阵高亢圆润的琵琶声随之响起,在庄曼周遭筑起一层结界,将琴弦悉数阻隔在数寸之外。
宫翎收弦拂袖,面目狰狞地偏过头来,公孙落羽亦跟着撤销了结界,隐去怀中琵琶,熟视无睹般与她传音,解释道:“这次没有裴徵,你想谁代你受过?别再试图挑衅他了……他不是尊者,也不是伯鸾,现在的他,只是谢斋。”
宫翎扭曲着漂亮精致的五官,不可思议地冷笑出声:“笑话!若他胆敢背叛我族,宫翎势死必反!”
“那倒不会,收起你的妄言……”
庄曼见眼前两人黑着个脸沉默了许久,心中了然,忽然松口道:“若你们实在左右为难,不如一人带我回去,另一人,则去云仙台寻戚蓉下落,如何?”
两人皆一愣,宫翎呢喃着那三字,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公孙落羽反应过来,又不禁为她这铤而走险的一招拍掌称奇。
“你这是急病乱投医还是当真看出来了——他真正的目标,是云仙台。”
据传,云仙台原是八歧山上开出的一片艳丽花海,蔽日穿云,若仙非仙,是一块常年受天地灵气滋养的风水宝地。
后世为人所知,践踏摧残,不复往矣。
如今屹立于须弥之巅的云仙台,这云中洲仙门百家的发源之地,脱俗离尘,便是以此为名。
半个时辰前,戚蓉和依依霏霏还在醉流霞中等消息,眼下她望见云雾里这座金碧辉煌、气势磅礴的仙门宝殿,一瞬间有些恍惚。
庄曼并没有给她看季青的来信,反送了三道符咒和一个法诀给她们,她还未问些什么,一眨眼就被送到了这里。
“曼姨吩咐你们什么了?”戚蓉干巴巴地出声,顿了顿,又不抱希望地问道,“啧,还有季青的小鹤……究竟写了什么?”
依依将幕篱递到戚蓉手中,缓声劝道:“先入云仙台,小姐再问不迟。”
“第一,云仙台让不让我进去避难都不好说,区区醉流霞凭什么说要塞人就塞人?凭我那无缘的却出身于此的父亲?”
“第二,我问了一路你们都不松口,眼下不答,若我真被忽悠进去了还会有人解我疑惑?你们不给个准信,谁知道葫芦里卖不卖药……或者有没有药。”
“第三,这明显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求庇护了,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和脑袋空空的大小姐!拜托,要不是曼姨杀我个措手不及,我戚蓉就是死,也不会踏出醉流霞半步!”
依依被堵得哑口无言,有些为难地看向一旁的霏霏,后者见状,硬着头皮准备瞎扯些什么,就听见了戚蓉疑惑的声音。
“咦?”
两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云仙台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靛青衣衫的青年正从里面走出,他正抬起脸,在看见她们后,迅速朝她们而来。
“是季青!”
季青不曾想,自己竟然遭云仙台拒之门外,更想不到,甫一出来就看见了戚蓉与依依霏霏。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奉命……”依依霏霏行了礼,话却被打断。
“还不是因为收到了你的消息!”戚蓉抢着答了一句,见他模样狼狈,身上沾满了血迹污垢,又皱起眉缓和道,“你怎么从里面出来了?”
季青垂眸扫了一眼,当即掐了个休沐诀,这才抬起脸来,清声道:“临溪台一行,我们遭到暗算埋伏,师妹落入十二律之手,而我侥幸退回落英岛,在与司宸解开谢兄弟身上法术时,却意外害得司宸重伤……”
“我原是想带他来了这里,再回醉流霞的,只因谢……伯鸾他已恢复真身,十二律定会火速将矛头指向醉流霞。”
戚蓉眉头紧锁,神色莫名,她思了许久,所有疑惑堵在喉咙里,最后她却脱口问道:“那小斋呢?”
季青移开视线,似不忍看她受伤的眼神,幽幽地说了句:“魔尊伯鸾,就是谢斋。”
“怎会如此?!”戚蓉惊声叫道。
恰逢其时,云仙台大门竟再一次缓缓打开,众人不及反应,即见阵阵金芒之中乍现一忽明忽灭的光团。
而后就听得一把声如洪钟、温润磁性的声音从里传出:“凫徯缘劫未卜,小友避世无用,不若从来处来,往去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