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曼是一个擅长忍耐的对手,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但这一点如今看来也是瑕瑜互现的。
事实上,她当真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要和宫翎决一死战,斗个你死我活,公孙落羽也不会插手,至多就是在一旁坐观成败,替人善后。
从第一回与庄曼结识起,公孙落羽就明白这女人的软肋为何、目标为何。
眼下她并未追问宫翎之事,但公孙心知她不会不明白,只是她仍旧选择了惯行的中庸之道。
宫翎亦同样,宁愿独自一人留在醉流霞守株待兔,也不肯无功而返。
公孙落羽倒乐得清闲,转身便带着庄曼前往新殿,直到落在听水殿后堂的暗道口,她才出了声。
“你如何确保云仙台会出手相救?”公孙问是问了,实际并没有多大兴趣,“或者说,你有几成把握能叫云仙台优先考虑戚蓉生死而非凫徯?”
暗道门开,取见桥赫然现于眼前,桥的尽头,立着一个瘦长男子,庄曼凝起眉细看,便看出来那是被一团污黑浓重的五浊恶气所包裹起来的死人。
“没什么,不过都是些赌徒的狂妄罢了。”她不紧不慢抽了口烟,跟上公孙落羽的脚步,边走边道:“相济帖原是送去了云仙台,可他转头就让青阳人来办,对比当年魔剑之争的那些暗箱操作,他这一回可安分得像只鹌鹑。”
公孙落羽忍不住轻笑出声,如果说人与魔往后真有联手之日,那必定是烟散云中、剑指仙台的那一天。
她深觉,人族有趣之处便在于此——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云仙台,哪里像他们魔族,怎么看那地方的人,始终就只有“沽名钓誉”四字。
庄曼见她只笑不语,忽揶揄道:“不过眼下我大敌当前,经不得十转九空,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不送点筹码?”
“你那是豪赌,我送不起。”公孙落羽的脚步缓了下来,话里有话道,“不过有人或许可以……但她没有梦,也不像某些人,一个梦,到现在还不醒。”
两人停在那道人影跟前,那人影褪去一身浊气,露出一张青白瘦削的人脸来,正是林琼英。
他愈发没有人样了,眼下生出来细细密密的黑色鳞片,眼瞳亦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白色,薄唇轻启,吐出蛇信,俨然已被南吕的力量同化。
公孙落羽静静地看着拦在身前的人,而对方在她无声的询问之下,终开口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林琼英还是想要做人。天魔血,真魔之能,那些永生与力量的诱惑,是留不住他的。
公孙落羽一边打量这个青年,一边出言提醒:“殿下应该没对你下达过拦人去路的指令。”
林琼英对她的话没有丝毫反应,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退不让,一脸的处变不惊。
“同样,他也不对我们下这种强人所难的命令,所以你大可以现在就走,如若不然,便是等。”
庄曼甚觉讽刺,悲凉。
此前如此大费周章才得到的容器,如今事未成,言辞间便欲弃而践之……他化魔族不仅狂傲,其无良残酷之秉性亦可见一斑。
她默默点燃烟斗,动作流利地抽上了,如同局外人那样对此置若罔闻。这是近些年来,她最熟练的事。
“我不走,来这里的人,谁都不会走。”
林琼英低喃道,他淡漠地扫了庄曼一眼,而后瞬化蛇形,遁入娑石洞中。
两人再无交谈,从过道结界出来,一路无阻地进入了靡吪殿,此刻殿中空无一人,只余那口朱漆棺,突兀地停在殿中央。
公孙落羽环顾四周,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那副朱漆棺上面,她方抬脚向前一步,那棺木便化花雾隐去。
“殿下。”她抬面就见祁风现身跟前,而谢斋站在她身后,负手而立。
祁凤见庄曼毫发未伤,还与公孙落羽一同前来,忍不住皱起眉,口气不善道:“你又利用我师兄?”
庄曼摇头苦笑,抽了口烟,自嘲道:“人老了眼睛不好,望不见灯下黑,也料不到你身后之人竟会是大名鼎鼎的魔尊殿下。”
“曼姨,好久不见了。”谢斋如往常一般,恭敬地唤了声,姿态却没有放低。
“不久,只是魔尊殿下甫出世,就做成了许多事,才会觉得过去许久。”庄曼幽幽地抽了口烟,继续道,“青阳山那俩小子已让你逼上云仙台,眼下有了借口,何不一鼓作气攻上须弥之巅?”
“你说什么?”祁凤心悬起来,思及自己此前只顾与谢斋周旋,误了旁事,一瞬忍不住恼意横生,气血上涌,自责起来,“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无事,就替魔尊大人解了一个小小术法,受了些微小伤。”
庄曼话说一半藏一半,用意不明,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而这次祁凤尚未开口,就感受到颈后一阵灵力波动。
“你……”她不及回身就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意识散去之前,隐约听见一句熟悉到令人心烦的“对不起”。
谢斋抿着嘴,垂眼看着怀里这个有伤不自知的人,心中无奈,只对旁人道:“带她到北宫去,将人守住。”
“是。”
公孙落羽接过人,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庄曼一眼,偌大的靡吪殿中,转眼只剩两人。
“你果然十分紧张她……”庄曼笑得有些过分,倒是诚意劝告,“我以为你早明白,青阳弟子与他化天魔,从来只有刀剑相向。”
“曼姨此番不请自来,想必定是为了蓉姐,有何感想,不妨直言。”
谢斋不吃庄曼兜兜转转的那一套,更见不得有人拿祁凤来试探自己。
庄曼打量起这位冷淡自傲却不见棱角的少年魔尊,想起他佯装的那个乖巧伶俐的后生模样,如何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托着烟杆吞吐,摊开掌心,将九宫八卦牌送到了他眼前。
“什么意思?”谢斋没有伸手去接,眉头微微蹙起。
“我要宫翎的命。”庄曼说得十分决绝。
“简单。”谢斋冷冷吐出二字,背过身去,言道:“你知她在哪,有能耐去杀她便是,虽说本座断不会为背信弃义之人出手,但终是喊你一声曼姨,便也不拦你。”
“不过依本座看来,曼姨早已自顾不暇,枯木朽株,气息奄奄了,何不听命由天?”
人一旦执着于过去、仇怨,就会看不清许多东西,而日后往往悔恨莫及……谢斋心里这般想着,想这浅显易明的道理,自己参悟百年,也谈不上说真正看得穿,放得下。
所以他根本不用劝她什么,他劝不了她,只听得她大笑不止,反问他道:“何谓天命?”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常言道事急无君子,但起初你若不因心急而妄动渔翁得利的心思,顺其自然地让祁凤解我术法,如今也用不着开这个口、讨这份理。”
“天道主宰众生命运,所谓天命,就是要你绝无二心去顺从的、无可转圜的东西,质疑不到,争夺不起,改变不能。”
庄曼越听越觉得强词夺理,猝然发问:“魔尊殿下,难道你望得见未来吗?”
谢斋心中一顿,回头看她,形若桃花的眼里多了几分尖锐,夹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狐疑。
“如若不然,此前祁凤解不到你封印,我庄曼他日杀的了宫翎,为何这些就不能是顺天应命之事?”
庄曼早过了争强斗狠的年纪,胡乱撑着一口气过活,不愿尽说天真的话,自然,也听不得。
“因为是这一世。”谢斋眯着眼,薄唇微抿,淡淡地回答她,道:“这一世,本座便是天。”
“那上天一定知道,经由月华沉梦抹消的记忆,如何……才能重新恢复吧?”
谢斋终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桃花眼中有了波澜,寒光便如迷雾般逐渐散去,明亮的眼眸深处,流转起一簇希冀星火。
他沉声道:“此前约定,谢斋允你一句,不论日后发生何事,定保戚蓉一命。”
庄曼只笑不语,她自顾自地抽起了烟,许久才道:“魔尊殿下一言九鼎,我自是要开诚相见……”
“月盈则亏,晦则明,如同有些记忆,思念太过会变得面目可憎,可一旦想要淡忘又定会午夜梦回。它有自己的规律,谁都干涉不了它那一席之地,所以那些自欺欺人的人,难免想与它较劲。”
“无果之相,是没有得到所求之结果的意思,并不是得不到,事实上,只要元神未散尽,月华沉梦的无果之相,皆不是真正的无果。”
庄曼侃侃而谈,话中带笑,不知在笑谁,她只感叹,世间那么多天真的人,偏生要在此欢聚一堂。
“你要杀了祁凤,在真正的无果之相显形之时,再把人救回,她便能记起那些消失的记忆。”
“荒谬!”谢斋听了许久,脸色变了又变,终忍不住喝道,“你要我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他好像又变回了戚蓉嘴里那个温良正直的少年,哪怕只有一瞬,也是招人喜爱的。
“那就是你的事了……”
嫌嫌香的烟雾缭绕于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却又好像从未揭开过故事篇章,隐约听到有人松出口气,似忧似虑,又似放下心来。
庄曼吐出最后一口烟,烟雾托起她手中的九宫八卦牌,送到了那个沉默的少年手中。
她转身离去,并未受到拦阻,而她亦心知,这也许是自己争取来的最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