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蓉季青等人是在几声冷清的鸦鸣中醒来的。
日暮西斜,残阳如血,落日余晖漫不经心地洒满了这片空旷无人的荒寂之地,周遭枯枝杂草丛生,随处可见歪七倒八的无字石碑。
几人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破败之景,一时恍惚。
戚蓉听见不远处的水流声,才后知后觉地说了句:“这里是……西南城郊的棺材店。”
但它消失了。这里,又恢复成往日一样的乱葬岗。
“怎会……”季青皱眉,心中不安,想着云仙台的人,为何将他们送回……却只送到这里。
戚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转过头去,对着另外二人道:“曼姨吩咐了什么我不清楚,你们说与不说我也无所谓了,但这之后,依依姐,霏霏姐,你们可以不用再跟着我了。”
季青明白戚蓉意图,依依霏霏怎会听不明白,而她们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下一刻便不约而同地戴上了白色幕篱。
“老板娘虽然遣散了醉流霞,但我们心知生死有命,不在你我,去或者留,只想求个心安,而能让我们心安之所在,唯醉流霞一处矣。”
戚蓉不赞同,直言道:“不对,活着总有以后……”
依依霏霏仍不为所动,戚蓉便看向季青求援,而季青笑了笑,走近她身,忽而从她手中拿过那个幕篱,替她戴上。
戚蓉抬着个脸,不解地看他,而私下里竟传音入密道:“你知……这幕篱代表了什么吗?”
季青蹙起眉,无可奈何地与她对望,眼目笑意却更甚,像凝了一弯湖,夕阳霞光映在他眼底,折射出无数绚丽光晕来。
“一种保护,一份希望,亦或许……是一条人命。”
季青将白纱放下,等完全看不见戚蓉的脸,面上笑意逐渐消失,才道:“她们比你我更清楚这一点,但她们与你的选择却不一样。”
“所以……蓉姑娘且记着,倘若最后真出了什么事,这一半是因为她们的选择,而另一半,是因我今日之成全,而你,无错。”
戚蓉心中一顿,伸出手去拉季青衣袖,季青却已转过身,变出两只余音小鹤分别送到了依依霏霏手中,嘱咐道:“谁也不知道回去会发生什么,希望此物可保二位平安。”
“多谢。”
季青摇头,又打躬作揖道:“不,是在下要代老板娘多谢二位的深情厚谊!”
依依霏霏回了个礼,再不言其他,只道:“回醉流霞。”
善见城中,一派人间烟火,看似与平日无异,但循着南恩河抵达醉流霞附近时,原本早已人去楼空的地方,此刻却又变成了灯火通明的模样。
清冷悠远的琴音从风中飘来,满是孤寂落寞之意,季青等人脚下不停,穿门而入,玲珑红纱灯随即响出一阵熟悉铃音。
一切,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戚蓉仍旧面不能视人,语不言人情,依依霏霏仍是因替身之用而存在,一顶轻飘飘的白色幕篱,压得人透不过气,随随便便就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琴音戛然而止,凌波舫上人影乍现,正是庄曼!
庄曼倚在二楼露台之上,眼神定定地望着愈行愈近的几人,似等候了许久,几人甫登上古舫,她便闪身飞下,落在了他们跟前。
她难得一见地收起了烟斗,扫了一眼季青身后那三人,忍不住皱起眉询问道:“怎么都回来了?难道说云仙台竟不管此事?”
季青点头,面色不佳地应声道:“是,且我看他们的意思,除非凫徯之力现世,否则概不插手……”
他顿了顿,继续问起:“五音残响没有来过这里吗?”
庄曼身后的凌波舫大门敞开着,匾额落在地上碎作了好几块,季青若有所思地撇了一眼那些锋利平整的切口,心中已然有了数。
“自然是来过,他们要寻戚蓉,我便让他们去云仙台要人。”庄曼眯起眼,一瞬好像想起了什么,赫然沉声道,“但我与公孙落羽有过合作,如今虽分道扬镳,但她一介孤魂野鬼,奈何不了我什么……”
戚蓉与依依霏霏站在一起,迟迟未出声,她或许该上前与她曼姨说些什么,可看着身前那人的背影,她忽然又觉得,还是算了。
他们都替她挡在前面了,生亦好死也罢,事到如今,是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无甚差别了。
这“情”之一字在前,她又辜负得起谁的情义呢?
凡眼能够看清楚的,是依依霏霏的生死,是她戚蓉这一世的宿命,更是青阳山救世济民之所愿,而庄曼的那些处心积虑,不过是化作了一缕缕的白雾迷烟。
戚蓉看不明白,却深刻了解到,那是为了什么。
“那便好……”季青回过头来看了戚蓉一眼,又继续道,“我还有一件私事想与前辈单独聊聊。”
庄曼看向戚蓉方向,只短短地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语气有些古怪地说道:“入内便是。”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凌波舫,停在了竹屏前,庄曼没有转过身来,便稍显心急地问起:“何事需要避开戚蓉?”
“前辈曾与我约法三章……”季青恭敬地回道:“可还记得这最后一条,在下尚未得应允。”
庄曼半转过身,略显疑惑地望着他,朱唇轻启,带了点似有若无的轻蔑,道:“你想如何?”
季青眼神闪烁,忽从手中变出一口剑来,他颔首低眉,将剑双手奉上,极诚恳般,请求道:“秋水剑物归原主,而我要前辈为了蓉姑娘活下去,留着命,护她此生。”
庄曼痴痴地笑了起来,她回身绕着季青边走边道:“这如何是我能控制的?小子,你看不出来,谁是将死之人吗?”
季青蹙眉不语,绷着脸,却始终没抬起头来,好像庄曼不收回秋水,他便要一直这般叫人为难。
她见他不出声,隐隐啧了一记,又笑道:“那你可还记得,我要你允我哪三条?”
“记得,季青会一直在蓉姑娘身边保护她,而这个约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顿了顿,接着道,“前辈要我为蓉姑娘而死,但在下还是那句话,若欺瞒蓉姑娘,对她并不公平。”
庄曼停下脚步,站定到季青跟前,她一只手覆在秋水剑柄之上,缓缓抽出一截幽蓝剑身。
“若我说,我是认真的,你肯不肯应我?”
季青顿然抬头,却听她早已变了声音,“能为凫徯而死,你也不冤。”
那股微弱剑意猛然出鞘,剑身灵活如蛇,白光一瞬闪过,秋水软剑竟直愣愣地刺入了季青胸膛!
软剑不适合砍与刺,比起那些剑意纵横的玄铁剑,它的招式路数显得秀雅、轻盈,可这种秀气的兵器,却往往只需一招,那些文人雅客便能以此割喉杀人。
“你……”季青闷哼一声,口中呕血,而当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从女人指尖窜出的、攀爬缠绕于软剑之上的丝弦时,刹那哑然!
她的琴弦像活物一般,甫入他的血肉,便死死咬住不放,并飞快流窜到各大经脉,他一有动作,琴弦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吸食他残余的灵力与血气。
“这幅身子年纪虽小,但我宫翎怎么也能得你一句‘前辈’吧,青阳山的小子……”
哪里还有什么庄曼!季青眼前之人,面颊眼下缠枝花开得旺盛,银红的眼眸中跳跃着兴奋的光……确是宫翎!
她歪着脑袋,将发髻上的紫藤花取下,笑盈盈地别到季青耳上,指尖从他鬓边撩到耳后,再往下滑到颈部,琴弦从五指指尖探出,缓缓缠上了他的脖子。
宫翎一只手按着秋水剑,一寸一寸没入捅穿他之身躯,另一只手上魔息翻涌,指尖微动,他脖颈上的琴弦便愈发缠紧了些,直直地嵌入他的皮肉里头,霎时,颈间一片淋漓血色!
她忍不住怪笑道:“你曾用这把剑取我首级,如今我这般对你,不过分吧?”
季青原是带伤之躯,在千钧一发之际没能开出水月镜花,他便失去了一切能够反抗的机会,而这时,颈间丝弦却忽然没了动静,就听她道:“不想人死,就乖乖配合。”
他吸着气,冷汗浸湿了额发,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可他无法回头,发不出半点像样的声音,只幽幽地抬眼望着,望着眼前这个满脸尽写“胜券在握”的女魔。
宫翎不知在何时向外送出了一道音,此刻,那个头戴幕篱的白衣女子,正愣愣地站在门口,而当她看见季青模样时,惊呼未出声,便抬脚转身,往外跑去!
宫翎一下愣神,待反应过来又开始大笑,“小子,你说我该不该怜惜你啊……”
言罢,舫间真魔之气涌动,她蓦地拔剑而出,指尖琴弦操控软剑,幽蓝剑光闪过眼前,只闻见一阵又脆又低的声音,那牵制住脖颈的丝弦便悉数断尽!
她悻悻地抽手拂袖,断掉的琴弦如蛊虫般,眨眼便钻入季青体内,季青身体失去了控制,竟一下跪倒在地!八壹中文網
他半垂着脑袋,胸口的窟窿不断涌出血来,口中一边呕血一边发出痛苦的声音,满脸泪血横流,他却顾不得,只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
“啧!青阳之流,尽是空有虚名之人,如此怎敢与我他化魔族作对?”
她蹲下身来,又取走了那紫藤花,垂目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眼底腾起了冷色,道:“很痛?痛就对了,这便是……妄作英雄的代价!”
她将秋水软剑掷于他身前,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然倒在血泊里抽搐□□的少年,戏笑道:“此剑还你,忍不过去就自尽,反正横竖都是死,早死早超生罢了。”
“何况,寻死本是最容易的事情……”
宫翎的声音愈来愈远,季青意识亦愈发模糊起来,再后来,他就听见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如挥之不去的魔障一般……
那男人一直在重复一句话,始终如一地只问他一人,他说:八歧梦华录,真的能逆天改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