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流霞外,魔气萦绕,头戴幕篱的白衣女子,各自分散往三个方向遁走。
宫翎飞身落在主楼屋顶之上,一早设下的困人之阵便霎时显形,如天罗地网般,将方圆数里一瞬笼于其中!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铺在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就变做了蜿蜒古怪的影。
落日余晖照在她脸,更宛如朱磦糅进一滩曙红,晕得面上缠枝花开出大片霞色,随着她眼底的杀意,逐渐艳丽。
“哈,早有准备吗……”
她不屑地冷笑,浑身上下散发着真魔之气,她缓缓闭眼,指尖丝弦再出,悠扬琴音刹那流泻!
三人顿时就像中了定身术,被死死钉在原地,双脚再迈不开步伐……头顶的阵法随着琴音愈压愈低,威逼得三人几乎站不住,那蛛网般的魔阵又倏然如虚化实,将她们彻底包裹起来,往回带去!
戚蓉听着摄人心魂的琴音,耳畔呼啸而过的劲风,又回忆起了雪梅馆的那时候。
那是她第一次与这些魔族对上,也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原来,自己的命,并不是属于自己一人的。
她的幕篱第一次染上了别的颜色。
自那以后,她便时常在想,遮住眼目的这副白纱,究竟还要染上多少人的鲜血,才可以将所谓“自己的命”,还回到自己手中。
头晕目眩间,她猛然落地,宫翎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你们这点小把戏还不够看,不过我可以勉为其难教你们一次,什么……才叫移花接木。”
话音刚落,一道凄厉惨叫遽然响起!
那人与戚蓉一样的打扮,一样动弹不得,唯独一身白衣逐渐渗出大片红色,那些将人束缚住的丝弦罗网,竟悉数没入这副无辜的血肉之躯。
住手……住手!
戚蓉无力落泪,嘴上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身旁血染之人因她受难。
一对布满缠枝花纹的玉足,踩过血滩,却一尘不染地款款步入她的视线范围内,而后,她听见丧心病狂的女魔对那人道:“你肯定死不了。”
“此前能逃出这云罗天网的,都是死人,但这一次,我不要你们死,只想要看看这些丝弦能不能代替经脉,代替流动的血,代替你们自己,为这凡身肉躯续上一口气。”
“毕竟,这种拙劣的计策,你们都真心认为或有六七成把握,能叫我宫翎找不到凫徯宿主。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句,这准定要不了你们的命。”
宫翎踱步转身到戚蓉身前,继续道:“而你……会是第二个试验者。”
戚蓉仿佛听见一阵耳熟乐律传来,她妥协般松出一口气,忽觉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平静。
她止不住地想,想自己死了,也算一了百了。
就在此时,琴音戛然而止,阵法之内罡风乍起!陡然腾起的紫色火焰,瞬间烧断缚在众人身上的琴弦,而后追着断弦而上,几乎咬到了那女魔的十指指尖!
宫翎不及反应,只怪叫一声,连忙倒退了数十步,她眯起眼,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那些飞速蔓延开来的火势,面容有一瞬的扭曲。
“净骨火……”
春意阑珊芳菲叹,兰艾同焚净骨火。
青阳三式的最后一式——赫炎净骨,是以烈焰焚己身为前提,灵根饱受灼烧之刑,方能将自身灵能提至鼎盛,汇聚成一团势杀对手的不死火。
死在此招之下的人,元神寂灭,三魂尽散,再无来世,如一场大火烧过,不见骨,不留灰,化烟作尘,不得踪迹。
宫翎入赢祸麾下之前,也曾以身饲琴,受过比那些断弦入体还要狠毒万倍的痛楚……可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一个人族女子手中吃这样的亏!
她死里逃生,苟活于世,自是比旁人更清楚,这一点点的小星火,就可以破坏这副重修多年的功体,让她再次成为一个废人!
“阔别多年,你可怀念这净骨之火的滋味?”
一道嘹亮高亢的声音顿时响彻整个法阵!
宫翎侧目,即见来人立于屋檐之上,头上别着紫藤绢花,手中捏着一杆细长烟斗,额间的红梅花钿,比往日更显红艳。
她幽幽地抽着烟,神态却变了,没有了那些巧言令色的圆滑世故,莫名其妙的话中带刺,只剩下一脸淡然也压不住的,来势汹汹的杀意。
这女人,庄曼,定是与她有仇!
宫翎见她去而复返,联想此前公孙落羽和她之间的暧昧关系,语调一转,狐疑道:“老四呢?”
“你说呢?”庄曼放肆地吐出一口烟,笑道,“我不认为,一个废人会意识不到自己的价值其实早就已经所剩无几,而你,甚至连证明的机会都没有了。”
宫翎闻之,眉心难抑地抽搐了一下,冷哼一声:“我是废人,你又如何?”
她朝她飞去,后者闪身避过,往河上而去,二人终落在凌波舫的顶上,一人在头,一人在尾,招未行,气先至!
南恩河面,琴音瑟瑟,白烟弥漫,两道婀娜身影倒映在水中,清风拂过,一圈一圈的涟漪便荡漾开去。
不多时,就见河上一片波光粼粼,刚烈弦风骤起!
宫翎指尖丝弦先出,琴音急切,云罗天网内顿时射落银针万千,又细又密的银白长针如牛毛细雨般,铺天盖地,狡杀而来。
庄曼将烟杆一抛,飞掷戚蓉脚边,霎时冰晶凝聚,一招流霜竞天自烟杆而出,围绕着地上三人,转眼筑起防御高墙!
“哈!自顾不暇,岂敢狂妄!”
发觉被无视的女魔一笑愤然,释出残余的真魔之能,黑雾般的魔气在她双手之间汇聚,顷刻之间化作一把七弦古琴。
她单手抚琴,琴音裹挟着流窜的黑气,如一支支无羽箭般脱弦而出,南恩河上当即激起数道水墙,直冲那人!
“砰!”
宫翎的两股力量在庄曼所站之处汇聚,震天动地一声巨响,水面顿时炸出数十来丈高的浪,眨眼间便将屋顶上的两人一同吞噬!
“曼姨!”
戚蓉大叫一声,狼狈爬起,只见水花飞溅瞬间,滋滋结出无数冰棱晶花,银针在半空冻住,夕阳穿透白冰,却折射着刺目的红光。
“小戚,顾好自己,至于我……”庄曼整个人都笼在烈焰般的真气之中,她接住了朝她迎面袭来的琴弦,眉间青阳印乍现,“不必担虑!”
她掌下灵能汇聚成火,不畏冰不惧水,顺着琴弦而出,一息间境况猛然反转,如野火燎原般直逼那人!
“你!”
宫翎似闪避不及,衣袂翻飞,挥手间只听得布帛撕裂之声,即见一节断袖与七弦琴被抛掷半空。
她若有所思地抚着那截暴露出来的小臂,净骨火从琴弦烧到琴身,烧出来一片灰白烟尘,她抬起头,咬牙切齿地望向那把琴。
只差一点,一切,就会一如当年那般。
“好啊,好极了……”
宫翎的双目红得几欲滴血,嗤笑的话语刚落,天魔血气就立刻不受控制地爆裂释出,缠枝花斑一瞬爬满了她的脸和颈子!
“我倒要看看,谁能真正笑到最后!”
话毕,天魔气与净骨火相冲而至,两道急速身影战得不分上下,琴音愈发急骤,河面波光粼粼,凌波舫上空交织出一片乌烟赤光的景象,宛如腾起了一场殃火。
戚蓉远远地瞥了一眼缠斗的二人,又赶忙查探起身旁人的伤势来。
受伤的是依依,季青的纸鹤替她承了部分伤害,眼下她神识尚在,却顾不得其他,只抬手捉住了戚蓉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伤得很重……”
戚蓉脑袋里嗡嗡响,捏紧了拳,一时没了动作。
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在季青之后进入凌波舫的,并不是她。
在那样的情境下,没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而当依依往回跑来疾呼“快逃”时,她甚至来不及想没有跑出来的那人如何了……
“我先替你看看。”
戚蓉从后背腰带中抽出一杆烟斗,她手有些抖,动作依旧流利,白烟出,灵能转,不多时,依依身上的伤口便止住了血。
她颤巍巍地起身,另外两人上去相扶却遭到了拒绝,她摆了摆手道:“你们走吧,再不必做无谓牺牲,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她说完就要往凌波舫方向走,才踏出几步,那二人又互相搀扶着跟了上来,断断续续地说着:“得将纸鹤的人情还给季公子……”
戚蓉脚步一顿,蹙着眉,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手背,一个朱红的“危”字便赫然现形。
她并非如庄曼所说那样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凡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法术她也曾偷偷摸摸习过,那日季青给她的小鹤,便是被她这般用法术保留了下来。
“那好,那就带他一起走。”
她近乎妥协地说道,仰起头,望向凌波舫上空那片奇异绚丽之景,而后不再赘言,迎着两道力的压迫,径直往船舫中去。
三人甫入内,浓重的血腥味就直冲天灵,叫人几欲作呕,戚蓉隔着眼前白纱,模模糊糊地,只见不远处的那人蜷在地上,似没了动静。
“季青!”戚蓉一把掀落素白幕篱,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那人身旁,饶是设想过无数场景,她亦仍被眼前刺目的血腥激得一阵眩晕。
季青整个人蜷缩在血泊里,他的手捂在颈上,血从指缝间溢出,浸透了他的十指,胸口伤处渗血不止,将衣衫染出大片湿润颜色,与他身前的银白剑刃形成了残酷对比。
戚蓉方燃起嫌嫌香,就见他的身体抽搐了起来,口中也喃喃低语着什么。
她顾不得,只一边给他疗伤,一边交代依依霏霏道:“我要亲自与谢斋去讨个说法,两位姐姐,请帮我照顾好曼姨和他……”
“不可啊,他不是谢斋,他是伯鸾啊!何况老板娘与那女魔本就是宿怨难解……”
霏霏话未尽,凌波舫内就震荡了起来,“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