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恩河上哗啦哗啦地好一阵巨响,凌波舫赫然倒塌,连带着罗浮舫、迷迭舫,顷刻间化作了一片水上废墟!
净骨火自虚化实,迸射开无数星火,将整个醉流霞笼在凌空腾起的烈焰之中,空中烟尘飘飞,琴音却戛然而止。
一红一白的两道身影随即现行,一左一右分别落在了春波绿和惊鸿影之上。
戚蓉猛地从水中探出头来,她大口喘着气,有些难以置信地环顾起四周,入眼皆是断垣残瓦之象。
方那千钧一发之际,她们三人只来得及跳入水中才得以保身,依依霏霏欲带着季青往岸边去,她的目光就又落回到了那二人身上。
突然,她朝那个方向大喊了一声:“不是要找我吗?带我去见谢斋!”
宫翎身上的白色裘服染了红,十指血流如注,缠枝花斑由红变黑,她转过头来时,眼中仍旧轻蔑:“不急……哼!”
话毕,她一挥袖,便将那几人一掌拍上了岸。
庄曼的面上多了几道细长伤口,翻开的皮肉沁着血,她见此情景,却无动于衷,只开口道:“你早就被他抛弃了,我看,还是留命在此比较好。”
宫翎眯起眼,沉声道:“当年那个青阳女修也是这般想的,可我没能如她所愿,今日也依旧站在你的对面。”
她手往后一扬,染血狐裘便随之褪去,她身上只着残布片缕,露出了长腿和大半个肩膀,她的四肢、颈肩都布满了黑红色的缠枝花斑,赤足轻迈,天魔血气便作红莲,一朵一朵盛开在她的脚下。
“我确实不知道那个臭小子意图为何,但若非对眼前局势有着较深的理解,他不会有把握走出这步棋。”
宫翎不是傻子。公孙落羽虽不明说,但也不避着她,一句两句话将所谓“琐事”联系起来,她怎会猜不到?
但她又想,那个人敢将自己视为弃子,已是比他那仁慈的兄长略胜一筹了……毕竟当年,抢夺凫徯之举,也不过是她的自作主张。
“而这一步棋,你若接受,定要求个不死不休!然我有天魔之气加身,你不过一副残躯,所谓的赫炎净骨更是极易反噬……当年确定是我侥幸,但如今我若当真败死,你以为自己就能逃得过?”
“你若不接受,处处掣肘,也难免败局。何况现在,你已接下这一子,而我,也是真的想杀你了!”
宫翎虚空一按,即闻一阵低沉琴音震荡开来,一口不同以往的七弦古琴霎时现于指掌之间!
“我管你怎么想……”庄曼嗤笑一声,嘴角溢出血来,“但你是不是总把自己看得很重要?”
一语出声,风静树止,夜深星凉,两人眼神相交一刻,火势琴音竟是再起,至极之招豁然开道!
宫翎纳尽天魔血气,催发真魔之力,脚下红莲艳艳,陡然升起护心结界,她身上裸露的皮肤却逐渐开裂,无数弦线从成片的缠枝花斑当中,如新芽嫩叶般,沾着丝丝血珠探出头来!
庄曼见状,饱提內元,一身能为尽付掌中之火,琉璃火焰愈见澄澈明亮,照见她眸底一片风光。
那年大喜之日,青阳殿前,朝礼台上,有人散尽万千灵石,买下来一场烟花盛宴,宾客见之,无不惊叹。
而待红烛燃尽,交杯错盏间,她却在那人面前烧毁兰谱,绝义断情,再不相见。
琉璃净火多年不灭,映衬出她脸上倔强,灼烧的,不知是她的身,她的骨,还是那总与自己作对的心。
极招对冲,霎时天地震荡,一道奇异闪电赫然劈开浓重夜空!
“你错了,重要的不是我,而是……凫徯!”
琴弦余音顿如厉鬼嘶鸣,旁听之人瞬眼耳目流血,捂着双耳惨呼出声。
宫翎话语未尽,即见一人掌间丝弦一松一放,一拢一收,随即另一人便遭不测,霎时人头落地!
“霏霏姐!”
戚蓉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双修长的、沾满血迹的大手便猛然掐住了她的脖子,逼得她从巨大震惊与痛楚中回过神来。
依依七窍流血,身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站在原地,宛如一具被操纵的提线木偶,而身上白衣溅开了大片刺目的血红。
那是她跟前之人的鲜血——只在瞬息,霏霏竟遭夺命丝弦毒手,乍然身首异处,无头之躯亦轰然倒下!
戚蓉惨叫一声,终忍不住呜咽起来,季青面上表情狰狞一瞬,颈间力道却愈收愈紧。她脚离了地,只能一边张着口费力地吸气,一边捶打挣扎着。
“季……青……醒……醒来!”
庄曼分神刹那,宫翎杀招已至,而却只听得一把熟悉的声音在天边响起:“本座告诫过你,天意注定,你杀不了她。”
凭空出现的年轻男人负手而立,以泰山之姿挡在两人之间,汹涌黑气如水雾般裹住了烈焰、琴弦与杀意凛然的二人!
黑雾之中,即见庄曼掌心的那团净骨火越变越小,像被什么吸了进去,宫翎的琴音亦逐渐平息,而当火光琴声全数消弥一刻,弦断,花落,庞大气劲赫然再出,转眼反攻自身!
“啊——”
二人顿如绽放的烟花一般往下落去,一人披头散发,一人衣衫褴褛,唯一相同的是,两人浑身上下都被紫红火焰包裹,一同坠入南恩河中。
谢斋伸手,那一串紫藤花便恰好落在掌心,残余的琉璃火顺着花之羽叶灼伤了他的手,他却不以为意,将其收好,只心叹:虽烧去一半,总归还残留几叶。
“去!”
他浑然一掌送入河中,霎时激起千层水浪,不多时,一团黑红魔气从水中冲出,带着一人回到了岸上。
琴音已歇,季青与依依赫然失去意识,瘫倒在地,而戚蓉小脸青白,不顾咳得涕泪涟涟,只踉踉跄跄地,朝着那人而去。
待她走近,眼泪已是流了满脸,她终于力不能支,“扑通”一声跪下,口齿不清地哭喊着,手脚并用地朝着那人缓缓爬过去。
“曼姨……曼姨……”
庄曼神识逐渐涣散,戚蓉哆哆嗦嗦地抱她入怀,早已泣不成声。
谢斋落在一旁,看着脚边哭泣的少女和一地半死不活的人,无声地等待着薄雾散尽,初阳乍现。
忽然,戚蓉落在庄曼身上的泪珠,好似被将死之人的残灵蒸融,唤回了她的一抹神息。
庄曼记起了一些许久以前,她从未宣之于口的事。
当年,那与那八先锋的若谷真人同宗同源的庄氏一族,其支派后人当中,有一降生之时就受云仙台招揽的天才小儿。
庄曼自小蛮横,最听不得女不如男的说辞,她便拜入与云仙台最不对付的青阳山,勤学苦练,终在百年一度的桃源秘境测试中,拔得头筹,一度传为佳话。
而她与那人,也是在秘境之中结缘。
二人心照神交,相视莫逆,百年未改,却在男女情爱面前,依然免不了俗地,落了个分道扬镳的下场。
那是庄曼第一次失去她。
她那时气她,怨她,闭门不见她,嘴上恨着她,心里却恨着自己。
庄曼这一生始终在与人做交易,但她早就知道,她永远不会和任何人和解,包括自己。
因为她知道,那人的心中有了别人,有了苍生,甚至,那心里没有她自己也好似无关紧要,于是后来,庄曼便真的再没寻见有关她的痕迹。
除了戚蓉。
只剩戚蓉。
很久以前,庄曼弃剑从术,将一生造诣用在赫炎净骨之上,而如今的她,琢磨半生,才真正明白这义无反顾之招为何而存。
人总有无法舍弃的东西,那东西,比世道伦常重要,比身家性命重要,无人知晓,她却执念了一世人。
庄曼阖起眼,平静地靠在戚蓉怀中,大片大片的血从她口中流淌而出,染湿了衣襟胸膛。
她仿佛听见混杂慌乱的人声,火烧船舫的呼呼风声,感受着身上残存灵息随着浓厚血腥气一点一点地消散,她的人,也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
她梦中之人,一身大红喜服,凤冠霞帔,迎风立在战火硝烟里,手中拿着半篇残旧兰谱,容貌却和桃源秘境中初见时那般,她说:小姑娘,没听过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吗?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庄曼低声吐气,最后的音息随着她的身体在初生朝阳里一并消散,这天光初亮的一刻,竟是元神寂灭、魂飞魄散之时。
“不!不要!曼姨——”
戚蓉嘶吼着,最后的挽留,却也只抱得一团空,旭阳洒在她软弱瘦削的背上,她扑了空,匍匐在地,旁若无人般崩溃痛哭。
谢斋不合时宜地出声,冷道:“跟我走。”
倏然,一道破空剑气穿透金芒,直冲他后背而来,熟悉的声音爆然响起:“伯鸾,你真该死!”
谢斋侧身一闪,二指夹住剑气所幻化之剑刃,猛然察觉剑势中不同以往的变化,忍不住挑眉道:“你还是如此锋芒毕露,司宸仙。”
来人一袭靛青衫,墨灰褂,周身却流窜着仙灵之气,正是消失许久的司宸。
“想不到你竟真的来了,不过这一路偷鸡摸狗的,倒一点都不像上天界的作风啊?”
司宸无视讽刺,嘲笑他道:“你又好到哪里去?在我师妹面前,你就是个屁!”
谢斋面上笑意渐渐淡去,倏尔将地上二人擒起,道:“本座杀了季青再杀你,她便不用再做你的师妹了,对吧?”
“你!”
季青重伤,戚蓉甫历丧亲之痛,这两人在谢斋手中,倘若司宸真动起手来,定是讨不到好处。
眼下,他只能压下心中怒气,咬牙切齿地与他道:“你想重蹈覆辙,那你便杀,但最终结局绝不是你一人能掌握的,庄曼的死便是一个警告,别忘了,真正的八歧梦华录,在我手上。”
谢斋眯起眼睛,不耐中带着一丝焦虑,他倏地一掌,便将季青送到了对方手中,而他带走戚蓉,临了只道:“回去告诉云仙台,不入俗世,便入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