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殿前,朝礼台上,长夜如墨,烟火璀璨。
这里的景象,终是停在了那一晚。
不得放亮的天,再熄不灭的焰火,光影交织,循环往复。众人远远瞧着,仿佛也能在那片虚幻迷雾中,瞥见一眼,谪仙般的道衍真人。
他们说,掌门本就是上天界的神仙,受了天罚落入凡尘历劫来的,若非如此,他早在弱冠之年便得飞升,而耗到如今,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何谓“圆满”?季青不懂。
从前说道衍失了仙缘,如今又感慨不已。世人总有自圆其说的一套言词,含蓄的,伪善的,不该说得太满的,而直至一切尘埃落定、无可转圜之时,他们才敢大言不惭地说一句“功德圆满”。
季青如今站定在这朝礼台前,看着这场盛大焰火,忽然发现——在决心成为那人弟子的那天开始,他立身行己,按行自抑,多年不曾松懈,也已然忘了,自己曾是如何模样走入那人眼中的。
“浩渺乾坤,大道无垠。贪嗔痴相,方寸间尔。心无去来,出离生死。修行,修心……”
季青喃喃低语,心中想道:“师尊,您看到的我是哪般模样?您……又想我变成什么样的人?”
司宸站在一旁,静默许久,听他念起当年道衍赐剑时之所言,竟蓦地听出了一丝宿命的缠绕。
他的手搭上他肩,轻轻拍了拍,道:“内阁长老说,师尊在这个时空凝变术中,留下了三样东西,看看吧。”
季青点头,随即与他一道施法,空中焰火绽放一刻,声音刹时消停。
时空凝变之术,会将时间、空间在有限范围内扭曲,从而造成一种特异法境,人若中此术,置身其中,亦同样会受到撕扯与耗损,而施术者修为境界越高,这种法境便停留得越久。
此时,只见道衍的一抹灵息幻化作影,现身于前,他手中有两物,一件是号令青阳的掌门印,另一件,却是禁术之一的玄泥长生术。
九曜问天和玄泥长生,乃青阳山派两大禁术,一明一暗,勘天机,觅亡人,皆为破坏天道自然之术法。
九曜问天,无相三驻,降灾不尽,人神共诛,但玄泥长生却不及此术苛刻。
那是一种没有修为门槛、谁都可以尝试修炼的法术,于施术者更大有损伤,故向来只由历代掌门保管传承。
而那冠以“长生”之名的的泥塑心法,需以血肉为泥,自身修为为辅,日夜割肉放血,砸揉塑颜,百年修为枉费,终能捏制成形。
当初就是如此,季青的修为才会迟迟无法精进,从而在青阳山滞留千年……
“大师兄,这掌门之位,师尊定是留给你的。”司宸看了一眼那被赤红符咒封印的书卷,不明道衍意图,只疑惑道,“怎的缺了一物?”
季青皱起眉,望着不言不语的灵息幻物出神,思索了片刻,竟上前一步取走了那书卷。
他回过头看向司宸,道:“可我并不想成为师尊那样的掌门。”
话音刚落,就听道衍那影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却又好似不带遗憾地,淡然吐出二字:“痴儿!”
“为何?!”司宸一反常态,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愤愤地说道:“可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知道。”季青垂目看了眼那书卷,道,“在它落入我手时便已明了,我不知道的,是关于你、关于师妹,甚至是魔尊伯鸾的一切。”
司宸哑然,他有些无措地松开了手,偏过脸去,只安抚他道:“大师兄,请你信我,等到时机成熟,你自然能明白其中缘由。”
季青定定地看着他,这时,他忽感胸口猝然一紧!
“大师兄?”司宸以为是他的伤势所致,有些担忧地上前搀扶。
季青摇首拒之,面色却一点一点凝重起来,他瞥见那突兀的冒着血的指尖,呼吸明显乱了——纸鹤遭毁,她有危险!
他将血迹重重地捏进拳中,呼出一口气,眼中陡然生出一阵凛然杀意,道:“我可以相信你,那也请你答应我……取了这掌门印,以青阳山掌门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入主苍溪,灭杀伯鸾!”
司宸一愣,心中大骇,竟赫然问道:“你想伪造朱砂令?”
自八歧战役以来,云仙台除了散出那道“剿灭余孽”的朱砂令外,再无任何大动作,魔剑之争过后,更是彻底罢手,再未染指苍溪洲。
如今情势,若想入世,唯有一道可以联合两洲的、全新的诛杀征令!季青所言,实在胆大包天!
“落英岛魔神乱世,朱砂令再现尘寰,这本该是最恰当的时机,可你看,云仙台都做了什么?”
他望着他,继续道,“在醉流霞覆灭,老板娘身死,你我伤重,那二人危在旦夕,人人皆知事态有多紧急的情况下,他们依旧追求所谓的大道无为……云仙台如此,师尊亦然!你告诉我,这一切真的对吗?”
司宸没有回答,他沉默半晌,才道:“但这掌门印说不定是留给小师妹的……”
“可掌门印如今在你眼前,是唾手可取之物。”
季青见他又不言语,沉默半晌之后,突然说起:“当年秘境测验过后,我问师妹,怎会将三昧赠与你……她说,那剑是你的,不是她的。我再无多问,是因为我知道了,她的意思,和你的心思。”
司宸的眼神闪烁了一会儿,只道:“她是我们的师妹。”
而下一刻,却见他毅然决然地迈步向前,走到了道衍的幻影跟前,伸手握住那金印。
他垂目无言,心中喃喃:“可师尊,弟子还是不明白。”
随即,一阵隐秘的强大灵力自金印冲出,直入他的识海,秘境往事一遍一遍重现眼前,冲击着他内心深处,早已躁动多年的欲望。
“你若敢取此剑,我必杀了这个无耻之徒,出去便说你们都死在了无愿门中。”
“谁能拦我?”
“此剑意在,无所愿求,勿忘心安。”
“你喜欢我?”
“此事不必再提,就此揭过。”
少女薄唇紧闭,冷淡的眼神随着寒锋收回,冷剑入鞘一瞬,她转身离去。
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亦随之幽幽响起:“你明白的,将八歧梦华录留给她,就什么都能明了。”
“不……还不能……”司宸心中排斥,致使那股力量无法在他体内达到融合。
“啊……”他顿感神识撕裂,力难抵抗,一瞬四肢伏地。
季青不知突然发生何事,在司宸取下掌门印后,他的人不仅失去意识,就连整个法境,都开始遭到扭曲空间的吞噬!
他连忙施法,欲将人带出,却发现丝毫不起作用,眼见身处的法境愈来愈小,他忍不住急呼:“司宸!醒醒!醒来啊!”
“不——”
司宸从一阵身魂被撕碎的恐惧中惊醒过来,他尚未完全回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回事?”季青出声询问,他回头,才发现他们已经从那个法境回到了朝礼台。
朝礼台前,暗夜花火不复存在,时间再度涌动,刺目的正午阳光,大剌剌地照在他们二人身上。
原来所谓的道衍的第三件东西,竟是他在封魔岛得手的八歧梦华录!
他们的师尊,早就将他们三人的道看得明明白白,而掌门印和一千年的修为,是司宸万死不会拒绝的东西。
道衍他,未入轮回,若非如此,他便不会知晓梦华录在司宸手上,且要他以此来交换。
司宸看着手中掌门印,感受着体内汹涌的澎湃灵力,只摇了摇头,道:“师尊……想看我有没有能力做这个掌门。”
季青沉默半晌之后,问道:“所以你如何打算?”
“一切按师兄说的做。”
司宸目光沉沉,神情专注,似等候了许久,坦言道:“既避不开云仙台,我们便以救人为由先带青阳弟子攻上落英岛,再将伪造的朱砂令送至敌手,让他们先手,我等便可借此起势,挑动道魔之争。”
季青不解,连忙问起:“你怎能保证伯鸾定会出手?”
“凫篌朱厌,原都属于云仙台,可早在数甲子前,朱厌便已被铸成神兵玄剑,持剑之人正是那个传说中修真界最大的叛徒,亦是我青阳开山祖师道微真人的师尊,战无不胜玉遥春。”
“古籍记载,玉遥春入魔倒戈,身骨扬灰,云仙台大义灭亲,朱砂令应运而生,且自那以后,诛灭邪魔歪道,不可计数。”
“可如今放眼看,朱砂令不出,云仙台亦未入世,而那口剑,在谁之手?”
不知从何时开始,司宸便已将细枝末节的线索串联了起来,剥茧抽丝般伸手即抓住了洪流之中的那颗碎石。
季青眉头一挑,深深蹙起,“你是说,云仙台或从开始便知,魔族是冲他们来的?乃至于青阳入世,凫篌承继,都可能是为了引诱伯鸾的饵……”
司宸摇摇头,面色沉沉,道:“若如此,他们早该动手了……依我看,怕是这饵食被鱼儿吞吃入腹,云仙台也不见得会收线!”
“这是为何?”季青心中惊怒,而在他握拳之时看见手中书卷那一刻,又好像多少明白了其中缘由。
目的,抉择,手段。
从魔剑之争毫不含糊的默许,到如今的默不作声,云仙台的目的一直都是明确且不加掩饰的……那时候是剑,如今是人,云仙台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谢斋!
此时此刻,季青竟一点也不怀疑,当年震惊两洲的魔剑之争,根本不是出于什么抢夺!他们不过是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变相地将那人保护起来罢了!
司宸定定地看着季青,两人相顾无言,惟有内心深处的声音,一遍遍地呐喊着,那个名字,这一切的源头。
玉遥春与谢斋,必然关系匪浅。
“他们不会如愿的。”季青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司宸犹豫再三,到底没将千年修为和逆转时空的事吐露出来,他想,换做是季青,他或也同样会选择静候良机。
封魔岛上,谢斋、祁凤逆天行事,季青紧随其后,唯有司宸,在取得真正完整合体的梦华录后,才进入了那道快要消失的时空裂缝。
但他却同样,记忆与灵力随之封存,直至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边缘,才逐渐苏醒过来。
或许是他手里拿着八歧梦华录的缘故,亦或许只是他走运,他比季青醒的早,更比祁凤知道的多,而前世,今生,他的夙敌却惟有一人。
“那我们便即刻动身,登岛,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