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殿内,寂然无声。
戚蓉身上之伤初愈,眼下正背靠着破虹池,手里攥着九宫八卦牌,不知在想什么。
祁凤四下打量,停在那池子前,抬头望着顶上的十二律图腾,心思莫名。
谢斋没有来得及回答她那无厘头的问题,匆匆离去,想是要去处理那些宗门之人,至于到底怎么个处理法子,她也无从过问。
戚蓉变得出奇的平静,竟也是一句话都不问了。
祁凤想,她心中愤恨,必是认定了自己与谢斋勾结,不愿再多赘言。
思及此,却听她突然出声,问她道:“你会为谢斋违抗师命吗?”
祁凤蹙眉不悦,颇感无奈,许久开口,竟解释道:“我与你同样,不过是为他所困,此前种种亦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本到不了同谋的地步,又怎会……”
戚蓉抬起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那目光带着浓浓的审视与猜忌,毫不遮掩,看得她话语一顿,心底泛起了阵阵不合时宜的考量。
她说得并非假话,只是心里想的,又多了一些说出来会令人贻笑大方的事情。
她想,其实谢斋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至少现在还不是。至少现在……还像个人。
可祁凤没再说下去,话锋一转,只道:“师尊教诲,牢记在心,时刻不忘;师尊之命,莫敢忤逆,焉能不从?”
戚蓉听之,面上嫣然一笑,伸手道:“那你便将栖梧交我。”
祁凤这时才明白她的用意,她看着她,也装起了糊涂,拒绝道:“我的兵器,与师尊无关。”
“庄衍要你们下山来,意欲何为?”戚蓉笑意不减,不待她答,接着道,“既想留我一命,那便取他朱厌,连同你的邪兵一并投入这铸池,再不堪用,都能锻出一口斩魔利器。”
祁凤默然,许久才开口:“你恐要失望,这池子是个死物,你的法子必然行不通。”
她一边说着,一边召出了栖梧,刀身寒意四射,锐利逼人,火红凤纹却泛起阵阵赤光,似火在烧,刀柄琉璃坠摇摇晃晃,响起了一些碰撞脆音。
“而我的刀,更非邪物。”她的指尖抚过刀身凤纹,神情复杂。
戚蓉见她模样,只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后幽幽地说道:“未知然否,一试便明。”
靡吪殿中,裴徵、公孙落羽等候多时,而谢斋来时,亦恰好遇上回转复命的侯少商。
各宗门之主方安置妥当,宫翎捡回一命,祁凤、戚蓉也受困于此,原是守株待兔之时,却不想对方当机立断,来势汹汹。
谢斋有些意外,倒也不急,听着众人带回的零散消息,只问道:“除了青阳山的,可还见其他人?”
裴徵回报:“不曾见到,只是恰逢诸多宗门失主,青阳山派顺势联合起了两洲修士,想来此番必有一战。”
“战?为何要战?”谢斋好笑地反问一句,似不以为意,“没有云仙台,没有朱砂令,那便都是乌合之众,贸然出手,并不值当。”
裴徵不语,公孙落羽也没插话,侯少商左右看了看,挠挠头,疑问道:“十二不懂,殿下的意思,到底是打还是不打?那不打……岂非束手待戮?”
谢斋忍不住笑出声,放言道:“宗门人要的是他们的主子,青阳山要的是凫篌,他们要,给就是了。”
侯少商听得瞠目咋舌,拔高了声,惊道:“那我岂不是白干一场!?”
谢斋面上笑意渐退,朱厌一并现形,而在侯少商以为自己说错话时,却听他沉声道:“来得可真快……”
话音未落,殿中已然不见谢斋身影,侯少商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明了,当即化光追去。
落英岛南,青阳山派率众人长驱直入,正准备一举攻上,就在此时,岛上妖风四起,瘴气陡生!
“众人凝神!”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的刀剑法器纷纷上手,桃花香味亦渐愈浓厚,凌厉风声中,另一道声音赫然响起!
“司宸仙,别来无恙啊!怎的一来就要动刀动枪?”
山崖云巅之上,魔殿显踪,谢斋一袭黑金战衣,背手而立,一头耀人眼目的银发,却宛若凛冽严霜,寒气逼人。
他的身后是五音残响,那三人虽戴起了鬼面,但看身形,正是裴徵、侯少商和公孙落羽。
司宸不接他话,冷哼一记,一道凌厉剑气随之破空而出!纵使隔着群山瀑布、鬼瘴魔氛,那星光一般的剑气依旧穿云追日,朝着空中那几人而去!
剑气化形,直逼面中,诡异音律霎时响起,剑锋堪堪停在谢斋面前一寸!
侯少商的古埙,借助纯血天魔之力,曲调愈添哀怨,血月再度升空,魔气更甚之前,一息之间便将众人笼罩在一片浑浊杀意之下!
见此情景,司宸竟有些得逞般勾起嘴角,道:“同样的错误,换作是你,还会再犯吗?”
话音刚落,剑气挣脱魔音阻拦,谢斋锐眼眯起,偏头刹那,只见锐利剑锋一瞬擦过他的面颊,留下一道翻飞血痕!
侯少商暗自惊异之时,剑锋已至跟前,埙声一沉,即见谢斋二指捏剑,魔气陡增,剑形即刻消散,剑气登时消弭,而那指尖只余一块鲜红的、半透明的、具有金刚光泽且书有“杀”之字文的令牌!
朱砂令出,同一时间,水月镜花再开!
血月如同融化的积雪,泼天的红雨,从半空缓缓淌下,将血鏖月杀的音律悉数淹没,情势一瞬扭转!
谢斋盯着手中令牌,眼神幽暗,薄唇紧抿,面颊伤口不见愈合,反倒沁出一道血丝,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气息——那是祁凤敬慕的师尊,庄衍的力量。
“哼……司宸仙,这世间恐唯有你,才真正看得明白本座的心意……”
“本仙不胜惶恐。”司宸微微一笑,传音道:“只不过没有这征令,魔尊殿下也可以攻上云仙台,为何要等?莫不是……想集合众人,想在仙门百家面前,替那玉遥春讨一个公道?”
他顿了顿,又叹出一口气,好似感慨:“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想不到这区区魔类,竟也会感念自己的凡人母亲?”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谢斋不以为意,只下起了逐客令:“司宸仙千方百计地回来,假惺惺的功夫却用错了人,这般操心与你无关之事,本座亦甚感新奇。”
“虽说良言难劝该死鬼,但本座一向宽容大度,仍是愿留你生路,望你趁早放手,滚出此地!”
司宸看着自己掌心,金色灵息愈聚愈多,法境内转眼幻体遍布,杀气腾腾,而他笑意全无,冷声道:“如果我说,我不乐意呢?”
戚蓉本是疾病乱投医,祁凤看着一意孤行的这人,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朝她问起:“怎么试?”
“与他合作,以为他铸剑为由,骗取朱厌及开池法子,至于要怎么骗,想必你肯张嘴,他定会信你。”
戚蓉走上前来,伸手握住栖梧刀柄,道:“在那之前,由我替你保管此物,这般,我心中方能稳妥。”
祁凤犹豫一瞬,又听她说:“毕竟……你若真心为他,往后死的,又岂止一人两人?”
戚蓉言辞凿凿到如此地步,祁凤竟也不欲争辩,她干脆松了手,转身离去,可才迈出几步,到底忍不住道:“真心那种东西,太虚无缥缈了……说到底,你口中所谓真心,也不过是成全自己一点私欲和妄想的心,美名其曰真心,实却为妄心。”
“而我,根本没有那种寄托在某个人身上的妄想可言,执妄为真的人,绝非是我。”
戚蓉盯着她纤薄的后背,想初见她时,隔着那层面纱偷偷打量她,长身玉立的美人,平静神秘,似真似幻,眉宇之间,却暗生苦执。
她同样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破虹池,声音也跟着飘远……
季青与司宸兵分两路,纵然只身闯殿,亦一路无阻。
他依稀记得,这地方与梦中场景相似,而越往朱雀殿,那轻盈的步伐却越显急促。
“不是你我,那又会是谁呢?”
栖梧被扔进破虹池的刹那间,时间好似停滞了一瞬,戚蓉背对着祁凤,说话的声音很轻,人却站得笔直。
凤鸟哀鸣直冲穹窿顶的一刻,高台上的天城文乍现诡异红光,破虹池上锁链哗啦啦地响作一片。祁凤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封印解除,火焰腾飞,破虹池……开启了!
她震惊同时,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脑中闪现过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本能地向前。
在她的指尖捉住戚蓉衣料的瞬间,心中不安落地的刹那,她甚至还未松出一口气,身后便遭力道强劲的一掌!
祁凤当即呕红,这用尽全力的一掌,打得她筋骨断尽,五内俱损,嘴角大片鲜血涌出,而她也只狰狞着咬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之人甩出那池子。
她的身体如残花般,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火焰包裹住她的视线,铁链缠上了她的身躯,拖着她直往池底深渊而去。
这一刻,她不愿去想是谁出手夺命,也不再想自己为何而来,她口中喃喃,竟不过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
“祁凤!”
戚蓉落入季青怀中,尖叫出声,巨大灼热的火焰爆裂开来,她妄图想靠近,却被季青紧紧拉住,她眼睁睁地看着,看那火愈烧愈烈,几乎将整个高台吞噬,更有蔓延开来之势!
“此地……不宜久留!”季青开口瞬间,面上就遭了一耳光。
戚蓉这一巴掌打得又快又狠,打都手都颤抖起来,她不知发生何事,但她的后背,全是祁凤的血。
“她是你的师妹!你为何……”
戚蓉没有说完就被季青一把拥入怀中,他抱着她,她才发觉他也是浑身颤抖着,害怕着,他哽咽道:“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
季青痛苦地合上眼,指尖缓缓凝起了一道灵力,“戚蓉,答应我,好好活着。”
当他正准备自绝,以死谢罪之时,另一道灵力冲入殿中,随即而来的熟悉声音,在殿外响起。
“大师兄!何以至此?”
司宸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与他一道而来的,竟还有谢斋。
方才,谢斋感应到破虹池的开启,当即便向司宸认栽,且一并招来娑石洞中的林琼英,软硬兼施地破解了水月镜花。
他再一次踏入朱雀殿中,不安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他的目光四处游荡,人却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向那置身火海的破虹池。
“师妹死了……是我……是我杀了师妹……”
谢斋的脚步一顿,周遭魔气顷刻翻涌,袭面而来的热浪也烧不热他的身心,他不管不顾地,仍旧往那铸剑池去。
“你说……什么?”
破虹池与他化洲的那个池子无甚差异,火是用纯血天魔之力借天雷地火所炼,锁链是万年玄铁混以天魔血所制,□□也好灵魂也罢,但凡被其中一样缠上,便是烧成灰烬也不得抽身。
“师妹……师妹死了?”司宸皱起眉,眼神从未有过的古怪,好似觉得自己的话可笑,眼睛愣生生红了一圈,又重复道:“祁凤……怎么可能会死?”
谢斋的人已入火海,他的魔能与火焰相抗,尽管浑身灼痛,但到底是支撑着他走到了破虹池上,他垂着眼,望向深不见底、火光冲天的池中。
他的眼干涩欲裂,却缓缓淌出了一滴血泪。
“你又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