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火,从一座小小朱雀殿,无止境般疯狂滋长,蔓延,吞没了似真似幻的恢宏殿宇,逼退了一众声势浩大的凡夫俗子。
无情又猛烈的火,整整烧了七天七夜。
落英岛上的花开了谢,谢了又开,花雨漫天,香气馥郁,从未有过的瑰丽之景,直教人看得眼目撩乱,心神不定。
废墟之下,花林依旧。
司宸站得极高,纳入眼底的也不过这一方天地。
此行,宗门之人死伤不在少数,季青携戚蓉回转青阳后亦失去音讯,他心中一早便有数,此行过后,云仙台必然入世,只是,他从未想过,她会出事……
司宸迟迟未离去,他心中权衡,想着若她当真殒命,他势必替她夺兵斩魔!
裴徵等人从四象天灵殿退守到了十二天庙的最外缘,几人不言不语地等候着那人发号施令,然而那人,自那日起,便再未踏出过朱雀殿。
无人知晓发生何事,只是看见那火,皆知躲避。那人虽为不死不灭之躯,虽也受过那种罪,可再度投身其中,亦只是自讨苦吃罢了。
破虹之池,噬魂铸兵,寻无止境。一旦开启,便犹如天上虹霓蜃楼般,不可破,不可及,直至神兵利器炼成,才会物归原位,变回一个死物。
破虹,从来都是那人对过去苦难无法释怀的一种期盼。
他知道,下一个投入铸池的,必不会再是自己;他清楚,下一个被害死的,也与当年的他一样,或是半死不活地成为一口兵器,或是……就此灰飞烟灭,永世不存。
这个人,是他害死的。而这个人,却是祁凤。
谢斋与她分离过许多回,真正体会到痛入心扉的,也就两次。
一次是她以命搏命,借剑自尽;还有一次,是她封印他的那一日。
他仍记得……
巨树之下,两人面对面站着,桃花落了满身,却丝毫闻不见花香。
她手中刀刃没入了他的胸膛,赤红灵息翻涌,与她身后的那道灵力互相配合,好不默契。
她踉跄着往后退开了几步,双目通红,泫然欲泣,看似坚定地说道:“没有什么是不能辜负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忘记的……”
风起,熟悉的槐花香气亦再度回来了。
可白色刺槐散落之时,桃花美目阖眼之际,一切的一切,便都掩进了粉红花雨间,真真假假,再觅不得踪迹。
一滴姗姗来迟的眼泪,从她冷酷无情的面颊上滑落,指尖刀光一闪而过的瞬间,他的眼前,便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谢斋喃喃低语,面上挂着笑,比哭还难看。
“你说,这一次……是不是又想骗我?”
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身上,祁凤仰着脸,正看着眼前的这棵桃花巨树出神,风中少了奇异的花香,她却反倒有些心神不宁。
“祁凤……祁凤……”
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她转头去看,只见一条红丝绦落下,她伸手去接,可那赤红丝绦不过从她指尖穿过,徒留下一阵细碎的银铃声。
疑惑之际,她忽然察觉到手上的湿润触感,后知后觉地打开双手,却见两个手掌满是鲜血!
她后背一阵发麻,循声望去,只见方才的红色丝绦,竟是寸心剑柄上的白绫长穗,而那口剑,已然断了。
“祁凤……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祁凤猛然回身,只见谢斋立在树下,虚虚实实的,一身的血格外刺眼,他缓缓拔出剑来,朝着她道:“对不起……”
“不要!”
祁凤从噩梦中惊醒,却发觉自己竟还处在另一个八热地狱之中,扑不灭的火,势头凶猛,诡异至极。
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是被打下了破虹池。
池中,锁链密布,火光滔天,这种无法挣脱出来的感觉,和烈焰灼心的疼痛,像被放大了数十倍,一刻不停地侵蚀着她的神智,异常熟悉。
祁凤的身体像魂灵一样漂浮在空中,她的栖梧,此刻正直直地刺入了心口位置,大剌剌地穿过蝴蝶骨捅穿了整个左后背。
那把刀像是钉在她的身体里,纵然她耗尽所有的气力,伸出手去握刀身,想将它抽出,那刀刃也只是割破她的手掌,愈加彻底地贯穿她的胸口。
祁凤的身体因疼痛曲起了一个诡异弧度,高扬着的美丽脖颈落入一人掌中,喉间破碎的□□被紧紧攥住,头晕目眩间,她甚至能感受到刀柄狠狠抵在胸前的触感。
到底……怎么回事?
那一刹那,好似有什么东西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识海,她几乎无法处理那些陌生混乱的信息,香氛渐浓,耳边,尽是血滴落的声音。
“你想寻死?”
那人的手掌像刀,像剑,每收紧一寸,她的喉间就像被割开了一刀。
祁凤咬紧牙关,咸腥的血从嘴角流下,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倏然伸出双手——原本以为那人会避开,岂知竟叫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时,一股奇异气息顺势冲进了祁凤体内,片刻之间,她顿感灵台清明,灵能剧烈波动,霎时,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全新感受,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
她赫然睁眼,只一眼,便看清了那人。
那个人穿着红衣,眉间朱砂艳艳,温温柔柔的,始终带着化不开的笑意看着她。可一会儿却变作了白衫少年,少年黑发半束,眼中波光流转,不发一语地望向她。
“你……”
祁凤对上他的视线,他便又换了模样,玄衣银发,不悲不喜,眉心一道刺目魔印,彰显着其不可一世的身份。
“你怎能这么轻易就死?”
他方开口说话,祁凤就发觉有什么人握住了刀柄,将那口刀一寸一寸地从她的心口抽出,不及惊异,火烧的疼痛也一并清晰了起来。
刀刃彻底抽出之时,鲜红的血如烟花绽放般喷涌而出,星星点点,溅落在她白玉似的脸上。
祁凤眼前,好一阵模糊,原先那快要挣开时空桎梏的错觉,仿佛就只是人临死前没有提上来的一口气。
天旋地转间,她便落入了少年的怀中。
祁凤又无法思考了。
她睁着逐渐涣散的眼,依循本能地伸出手去,待指尖触碰到他的时候,她却又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一直以来被当作幻觉的,现实。
突如其来的眼泪滑过眼角,她看着他,只觉得心痛难当,不能自已。
“阿斋……”
怀中之人阖目瞬间,眼前少年似有所动,可他依旧沉默,直到身后那人逐渐靠近,揽住他的肩背,说道:“时机已至。”
话音刚落,他便现出了真容,那模样竟与少年有七分相像,而那少年身形一动,竟连说话腔调也跟着起了变化……俨然是一位女子!
“我知道。”
女子一边说一边现出真身,她身形纤长,面容清冷,神情朦胧,带着几分淡淡的哀切,像是寺庙礼佛时,香座之上的一根伽南香。
她看着怀中之人,似有些出乎意料,她静默了许久,道:“你既有了自己的执念,那便别再醒来了。”
“祁凤……”
就在谢斋无声落泪、司宸转身离去的一瞬间,岛上风云变色,空间扭曲,熟悉的凤鸟哀鸣响彻整个落英……破虹池,再度开启!
“怎会!?”
谢斋惊异之时,一股熟悉神力从池中排山倒海而出,震得天象四灵宫同时破碎,顿时化作一片流动火海,顷刻间吞噬了十二天庙,除了靡吪殿,新殿全部沦陷!
镇守在十二天庙外的众人一并感受到了这股强大力量,众人神色各异,还未反应过来,扑到眼前的烈火便烧得一众人连连后退。
“撤!”
众人心照不宣,唯有公孙落羽甚是反常,她愣在原地,裴徵只得一把将她带走,斥道:“你疯了吗?”
她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火海,喃喃道:“找到了……”
公孙兀自扯开他的手,态度一转,竟有些不顾后果地欲往前去,道:“那是……属于尊者的力量!”
“天魔之力,逆天改命,八歧苦谛,道魔相契……好一个道魔相契!”
司宸手中的梦华录被风吹开,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回地面。
只见谢斋孤身一人站在靡吪殿顶,眼睛一瞬不移地望向南边宫殿,他见事态发展愈发离奇,心中忐忑。
就在此时,一道颀长身影自火海而出,她一头白发,手中提刀,灵能炽盛混杂,尽管身上衣饰被火烧得破烂,也挡不住她一身夺人的气势。
“祁凤!”谢斋高喊一声,当即追上。
她听见声响,注意到了他,回过头来,面容出奇的平静,她虽不理会,却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目光打量着他。
那眼神,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故人。
谢斋一愣,她便化光而去。
“等等!”
司宸也要跟上,却见一团光团拦住去路,“青阳掌门,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云仙台吧。”
“仙首不觉得太迟了吗?”司宸见人亲临,有些意外,故意试探道。
“不迟不迟,三大仙门人才尽出,赶赴八歧,正合掌门心意。”
那光团一闪一闪的,疑问道:“不过本人有些看不明白,你们青阳山的,究竟是真护短还是单纯脸皮厚?”
“师妹如何都是我的师妹。她既没有死,做师兄的必然要保她。”八壹中文網
“若她守得住道心算她走运,就像当年,云仙台还回青阳的确实是一个活跳跳的人。若守不住……这当中利害掌门也清楚,她祁凤啊,必死无疑。”
他口中的“当年”,是魔剑之争结束的那一年。司宸没有接话,心中不快,只讽刺道:“就像当年处置玉遥春那样?”
司宸话一脱口,两人之间那诡异的气氛亦愈显凝重,光团静默一瞬,一阵清苦松香便毫不留情地迎面袭来,司宸不闪不避,硬生生抗下了这一招,呕出血来。
“那掌门钟意哪样?”光团反问一句,好像无事发生。
他见司宸不语,笑意更浓了,压低了声,幽幽道来:“当你想激怒一个人的时候,千万别用众所周知的那块逆鳞去领教他的怒意,因为目的太□□便会适得其反,反叫人看出来你的目的。”
道魔相契,一直以来便是修真界大忌,玉遥春一事后众人更是谈虎色变,而云仙台只要对谢斋手下留情,对祁凤乃至青阳山下手,必然引起公愤议论。
鹬蚌相争,渔人获利。青阳山需要的,是一个封山神隐、作壁上观的良好时机。
这第三回的道魔之争,本就是天道与人、与魔之间的博弈。
司宸听罢,根本不在意,只道:“所以仙首被我激怒了吗?”
“小场面,见惯了,本人素来喜欢看一些诡计多端的男子的笑话。”
光团变得越来越亮,刺目的逆光里,一道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手中摇着一柄折扇,语气带着笑,揶揄道:“赐你十招,便能心安理得地放弃那人了吗?”
司宸垂眼,看着落英岛上花雨缤纷,忽地想起有人说过,云仙台出身的人,从来都是拥有什么,便会舍弃什么,无法舍弃的人,通常都是死路一条。
可自己真的拥有过吗?
他知道,只有等到所有人都放弃那个人,他才能看见机会,而到那时,他才会知道,自己是否在自寻死路……
放弃?他闭了眼,冷笑一声道:“我们云仙台的人,原本就没有心,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