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歧神山,两洲交界,群山环抱,不见人迹,地气混杂,荒芜万年。
南恩河环绕众山,水面如镜,照映出云海半山之上,纯白如雪的八歧神山,傲立群雄,无出其右,远远看着,竟像是人间昆仑虚。
谢斋一路尾随,踏上此地,才发现这里与当年的封魔岛无甚差异,纵然神山为名,实也不过是战争过后的一块焦土。
唯一不一样的,便是这些突兀的、不合时宜的、迷人眼目的雪白刺槐。
它几乎没有任何绿叶,老树枯藤,却挂着一簇簇生机盎然的白花,分明是刺槐,倒更像紫藤花般,生得极其茂盛,故遥望八歧山,才会误将这片白色看作覆雪。
南恩河不见源头,八歧山顶的水流声却很大,谢斋循着水声往前,看见祁凤正逆着风,站在悬崖边上。
她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衫,变作了一袭肃穆庄严的玄衣,她听见声响,回过头来,眉间那道殷红魔印,赫然跃入眼帘。
谢斋眯起眼,一瞬警觉起来。
祁凤鲜少穿这样的颜色,殷焰真印更是未染丝毫邪气,如今这人,模样身段没变,可浑身上下散发的,却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试探着唤那个名字:“祁凤……”
对面之人未有回应,风吹乱了她的发,她也只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冰凉,声音轻柔,句句声声,就像一口断喉刀。
“你知道的,伯鸾,我不是她。”
谢斋看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忽然一下召出朱厌,厉声道:“那她呢?”
“有我,便不会有她了。”她手边琉璃声响起,仿佛时光倒转,“她是我宿昔之执,是我道心杀意之化身,她因那个人而生,因我……玉檀心而存。”
话毕,她拂袖拔刀,破空一挥,刀光破开烟云,疾风忽起,永生不凋的纯白刺槐,在瞬间便化作了一场落满两洲的花雨。
“当年八歧山一役,那个人丢掉了尚为魔剑的你,与我一同坠落此地,我们因此误入苦谛幻境,结下宿世难解之缘。”
你知道她的执念是什么吗?
谢斋有些恍惚地站在白色花雨之中,想起那日……男人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脑中,而眼前女子,与他记忆中玉檀心的模样渐渐重合。
“魔始天尊的苦谛幻境……一世一瞬息,一念一光景,玄虚幻乐,人世八苦,周而复始,绝难脱出。”
他不知那二人进入幻境后发生了什么,以致于赢祸重伤,魔族失势大败;但他知道,苦谛幻境,只为真正有缘之人开启。
“不错。”玉檀心背过身去,伸出手,虚空之中,似有一团意识混乱的破碎残灵,逐渐在她的周遭汇聚凝结。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很轻,他听她说:“苦谛幻境中的岁岁年年不过幻梦一场,我与他两心相契却是事实,经年不忘。”
你知道这世间,只有我知道她,真正的她。
“正因如此,心魔渐生。”
原来,祁凤是她的心魔。原来,她来到这个世间,不仅是为证道成仙,更是为了……重新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谢斋咬紧牙,握住朱厌的手指节发白,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心疼一个人的感觉竟超过了那种失去她的实感。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说不出一个字。
“世道轮回,沧海桑田……”
玉檀心阖上眼,散落四周的花雨中,有什么东西一丝丝地回归到她的身上,谢斋恍惚中,好像回到了那一日。
白色槐花,如雪一般,来不急开放的花苞,暗藏着她与他的过去、记忆、乃至那些真假难辨的爱意。
可谢斋清楚,没有人会给它盛开的机会。
他早该知道,那终年不谢的如同积雪的白槐花,是和祁凤同样的,经由月华沉梦所化生的,灵识幻物。
他看见,当年的赢祸,封锁通道,自封于此。
他笑着对玉檀心说:“对人留情是坏人修行,与其日后悔恨,不如现在就让我忘了你。”
玉檀心不理睬他,他便继续说着:“不忘记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的。”
她沉默半晌,只道:“青阳山没有那样的法术。”
“青阳山没有,本尊有!”
少年魔尊意气风发,肆意张扬,他变出一串五光十色的琉璃坠,赠予她道:“如若你不肯回头,便借此力量让时间倒回,倒回到你的心走错路的那个时候。”
“可我相信,我们一定还会再次相爱。”玉檀心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世道轮回,沧海桑田,你我有缘,有缘……当归。”
花影流光中,早逾千年,玉檀心一笔一划,写下了八歧梦华录,而她的人,却回到了八歧初遇的那个时候。
破封弑父、一统他化自在洲的少年魔尊,孤身傲立于通道入口,他的背后是魔,眼前是人,他举起魔剑,指向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玉檀心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是她一人,回来了。
这第二世,赢祸没有再赠琉璃坠,他只将一身魔能打入她身,而她为他悟出的月华沉梦,却独独用在了自己身上——空梦梦醒,她看着漫山遍野的白花,殊不知,心魔已再难根除。
自此之后,玉檀心道魔双修,独创两大禁术,独自修行数年,直到她发现了八歧梦华录……
那一日,心魔降临。
玉檀心将两人的力量封存在这即将成形的心魔身上,用以压制其魔性,她将佩刀变作一口普兵,长久隐秘地护其周全。
她又一次站到了八歧山的悬崖之上,她将这两样东西随手抛下,南恩水带走了她的秘密,苦谛幻境却仍是无处可寻。
她阖上眼,身躯如云雾般,一点一点散开去……待到花雨落尽,幻物消弭,谢斋抬眼看过去,玉檀心的面前,赫然现出了一道熟悉人影。
白槐,是月华沉梦的幻物,而那个人……
“尊者!”
乍然出现的公孙落羽高喊一声,众人纷纷现身,叩拜行礼。
他们苦寻多年无果,不曾想故人徘徊于此,从未离去。赢祸模样好似一如往昔,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公孙落羽见赢祸无动于衷,刚想上前,裴徵便拦下了她,与其他人一起,自觉退到了几里之外。
刺槐花谢完的一刻,赢祸亦彻底苏醒过来,他睁眼,看见身前女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笑道:“你还是回来了!”
“嗯。”玉檀心淡淡地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出来一句:“你我有缘”
两人静默无声地对视良久,一旁的谢斋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和他的王兄都被青阳女修迷了心智,稀里糊涂成了一个赌徒,不同的是,玉檀心留下了一片永世不凋的白槐花,而花谢的这一日,王兄赌赢了。
赢祸的视线,跃过玉檀心的肩头,朝谢斋看过来,“小弟?”
玉檀心让开身,沉默地站在一侧,两人并肩而立的模样,竟是他的意识海也幻想不出来的相配,神仙眷侣,不过如此。
谢斋明知眼前人不是祁凤,可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声音,心中钝钝的痛楚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了开来。
他难堪地垂下眼,道:“王兄,你为何……”
谢斋没有继续问下去,赢祸也没有回答的意思,他看着长大成人的少年,心中宽慰,只道:“因为王兄相信你。”
谢斋想说我不行,想说我也有无法辜负的人,可他看着面前唯一至亲,如何都开不了口。
他转而看向玉檀心,问道:“那她呢?”
玉檀心不语,良久才道:“祁凤肉身不毁,是因为她的身上有一道护心鉴,护心鉴助长其魔性,吞噬其本性,若你等的,是从前的她,恐怕很难。”
谢斋苦笑:“从前哪般模样,过往种种为何,她早就忘了。在很久以前,她便有自己的路要走,很久之前,她就将我抛下了。”
玉檀心的目光缓缓投向了身旁之人,道:“可你又是为何始终都在她的身后?”
谢斋愣了愣,赢祸却笑得释然,“傻小弟,其实你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话音刚落,疾风骤起,雷声轰鸣,紫色闪电形似游龙,盘踞三人上空,犹如天裂一般,悬崖之上,黑云压顶,却忽现五彩长虹。
“我们要走了。”那二人坦言道。
“去哪里?”谢斋喃喃。
“苦谛幻境。”
玉檀心牵起赢祸的手,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过身去,就好像这偌大的五洲世界,才是幻境。
谢斋看得一阵心慌,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地叫了一声:“祁凤!”
而她听见呼唤,竟真的转过头来。
她的面容,不曾改变,眼目之中,却见氤氲缱绻,熟悉的气息逐渐回转,他看见,珍藏于记忆深处的,是比那一刀更加残忍的、三百年来铭记于心的,她的情动。
“我记得当年遇到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但我不记得他是谁,也不记得,他为何对我那般重要。”
祁凤缓慢地收回视线,一滴眼泪竟不受控制地悄然落下,她讶然同时,余光里见那个人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她听不分明,但她察觉到了不对劲,那掌控自己身心意识的灵息正在渐渐抽离,而赢祸的气息却早已无迹可寻。
诧异之时,神识已然归位,过往记忆更倚仗着护心鉴之力,冲破了无果之相,一点一滴,彻底清晰起来!
烟云散尽,长虹隐匿,风中摇摇欲坠的那人,一袭道袍,浑身上下却充满了炽盛魔气。
谢斋再也无法压抑波动的心绪,他快步上前,伸手环抱住那人,哽咽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祁凤垂眼,看着脚下深渊,感受着独属于他的温度,任由他的眼泪擦过她的耳廓,落在了颈间,衣领。
“阿斋,你是真心害怕失去我吗?”
祁凤同样伸出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抚摸着他修长笔直的手指,缓缓探入,与他十指紧扣。
她掌心温度不变,一道不同往日的流霜竞天,却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入了他的体内。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在他怀中转过身来,道:“还是……怕我真心想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