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倒挂在天上,房屋浸润在浓重的黑雾里,站在顾梦佳面前的黑衣人犹如两块巨型干冰,极寒的气息不断从他们脚下冒出,家具被接连绽放的霜花覆盖,无声的严冬正在慢慢地吞噬着屋子。对于发生在眼前的诡异场景,除了人最基本的危机感和恐惧感外,顾梦佳还有另一种不该出现的感觉——熟悉感。她总觉得自己已经经历过这种场景了,而且这种感觉离自己很近,仿佛就在昨天,这两人就用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冷酷气场将她杀死了一回。在发觉女人不再狞笑后,顾梦佳小心翼翼地挪动双腿,开始缓缓向后移去,她想尽量拉开与两人的距离。那两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但他们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定住了一样。顾梦佳一边警惕地盯着他们,一边用手向后摸索着方位,突然间,她感到自己的手磕在了某种硬物上,顾梦佳马上明白自己再往后走就没有路了,她迅速回过头去,想看看离自己最近的房门在哪,然后她就看到了绝望的一幕。顾梦佳身后的房间全部消失了,厨房、卧室、浴室……构成这间屋子的一切都没有了,仿佛它们不曾存在过一般,现在她身后只有一堵巨大的、冰冷的墙,且墙上看不到任何跟门有关的痕迹。此时顾梦佳还没有彻底绝望,因为她猛然想起自己可以翻阳台逃走,但是黑雾似乎能读懂她的想法,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一大片浓雾径直穿过屋子,挡在了她和阳台中间,随后浓雾以极快的速度汇聚化型,变成了一堵坚冷的黑墙,完全封死了最后的出口。顾梦佳这下真的慌了,她连忙回过头去,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差点令她心脏骤停——那位女杀手不知何时闪现到了她面前,保持着弯腰姿势的杀手的银色面具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贴上了她的睫毛,面具上类似鼻子的突出部分则死死地抵着她的脸,那彻骨的寒凉气息瞬间将她吞没,像是把装入麻袋的人活生生抛进海底。被吓到心肺停止的顾梦佳顿时跌坐在了地上,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朝自己伸出细若无骨的双手,她甚至能预感到女人下一秒就会将自己活活掐死。细长的手指在脖子边缘游走,平静的呼吸声在耳边徘徊,尽管隔着手套,顾梦佳却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藏在手套下面的冰凉异寒,她双眼紧闭,后背贴紧墙壁,身体惊惧得不断颤抖。终于,在仔细观察了这个小孩半分多钟后,女人将双手摁在了顾梦佳肩膀上。顾梦佳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在心里忐忑不安地揣测女人接下来的动作。将手稳放在顾梦佳的肩膀上后,杀手开始以一种缓慢增加的力道有规律地摇晃起她的身体来。起初,顾梦佳的身体只是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时不时地甩两下头;渐渐地,杀手的力道越来越重,摇晃的频率也越来越快,顾梦佳的身体跟着出现了大幅度的前后晃动姿态;到最后,杀手摇晃着的双手快到出现残影,顾梦佳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绑在了高速运作的旋转木马上,她似乎听到了脑浆被摇匀的声音。她被严重的眩晕感包裹,觉得自己正身处一台高效工作的洗衣机中,五脏六腑都被甩成了一团,目光所触及的一切都在高速旋转。眼前的世界就像一个陀螺,而自己就是陀螺的中心,只要她稍微一停周围的一切就会随之坍塌,而她自己则会被这强大的离心力猛扔出去、砸到墙上、摔得粉碎。在一片压抑阴冷的黑暗中,顾梦佳不受控制地疯狂旋转着,她的呼救声被身体晃动带起来的狂风吞没,眼前的两个杀手也因为高速旋转而变成了一团黑雾,她的感官系统早已麻木,四肢则无力地在空中晃荡着,像提线人偶般任人摆布。正当顾梦佳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场血色风暴里时,突然,一阵剧烈的撞击声从上空传来,像是有人在拿锤子用力凿击着这片黑色领域。“咚!——”“咚!——”“咚!——”……在一片死寂中,这凿击声显得格外的沉稳、有力而又带着安全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凿击慢慢有了效果——黑色领域的上空渐渐出现了裂缝,这些裂缝像枝干一样不断地朝四周延伸着,一些细碎如瓦砾的黑块从上空掉落下来。几缕微光穿过裂缝,裹挟着碎石从外界倾洒进来,在地上星星点点地铺连成一片,而这些来之不易的光芒最终全部照在了顾梦佳身上。带着些许温暖的刺痛感从紧闭的双眼传来,蹂躏自己的风暴速度顷刻间大幅骤减,顾梦佳像只在半空泄气的热气球,摇摇晃晃地从高空中降落下来。当双脚碰到地面的时候,头晕的她差点摔倒,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好了精神状态,以一个比较安全的姿势成功平稳落地。就当她正式站好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阴冷的黑色瞬间全部褪去,无数块米黄色的格子地砖争先恐后地从地底涌出,连成一片;红棕色的木头墙板拔地而起,围在地板的尽头边缘,构成一个清晰的木屋轮廓;秋橙色的沙发于木门右侧崛起,沙发右旁的角落里则立着一台破土而出的天蓝色的落地电风扇;位于头顶的温暖光芒迅速凝形成一盏摇来晃去的不正经吊灯,铺在吊灯下的圆形饭桌上的桌布则映射着吊灯那同样不正经的摇来晃去的影子……在短短一分钟的时间里,顾梦佳就又回到了那个她赖以生存的小破屋,面前熟悉的一切似乎在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幻觉。而就在她头晕的那几分钟里,柳燕青他们已经收拾好东西回去了,现在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在放下心后,顾梦佳发觉自己依旧有些头晕,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又起身到沙发那躺了一会,但是恢复效果并不理想。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立马将目光转向电视柜的上方,那的墙上贴着一张手写的计划表,上面写着她每天要做的事情,这其中就包括她马上要做的那件——“喝一杯药茶”。顾梦佳起身走进厨房,她打开写有“草药”的食品柜,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药草的塑料瓶。她把药草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杯子里,再往杯子里倒入开水。一股苦涩但又略带茶香的奇特气味慢慢在屋里弥漫开来,顾梦佳捧起杯子,一口气将药茶喝完,很快,她的脸色红润了许多,头也不怎么疼了。顾梦佳收拾好厨房,然后她回到客厅,继续查看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计划表的下面几条是——“洗衣服”、“喂家畜”、“给田地灌水”、“检查发电机和供水系统”。顾梦佳耸耸肩,她早在柳燕青一行人到达之前就完成了这些事情,于是她跳过这几行,继续往下看,这些事的下面写着——“察看陷阱”、“维修灯塔”、“采集水果和草药”、“写日记”。顾梦佳点点头,她从卧室里拿出那个昨天柳燕青恨不得撕成碎片的红色背包,这个背包虽然看着很小,但是非常能装,而且极其结实,只要保养的好给她陪葬都不成问题。在背包里放上水、干粮、药膏和工具箱后,顾梦佳戴上一顶遮阳帽,在手臂、小腿等皮肤裸露处涂好自制防晒霜,随后她关掉家里所有的电源,锁好地窑门、阳台门和正门,然后便起身往森林深处走去。…………………………处暑时节的正午,太阳光毒辣而狠烈,它穿透森林那由香樟叶和柏树叶叠织而成的护甲,在树影斑驳的小道上布下一张金红色的巨网,几只野鸽从小道上空飞过,像飞过一条绣着向日葵花的绿色地毯。一株雪松矗立于森林的中心地带,它姿态挺拔且高大苍翠,几只野兔正趴在它的阴影里啃食着苜蓿草。突然,为首的灰色野兔猛地竖起耳朵,似乎发现了什么危险,其他野兔见状,立刻停止口中的咀嚼,警惕地朝远处望去。从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沙沙声响,一个头戴遮阳帽、留着薰衣草色马尾的小女孩出现在兔子的视野里。一看到她,兔子们就像见到阎王般,立马作鸟兽散,只扔下还没啃干净的东倒西歪的苜蓿草。顾梦佳踏着小道,一路朝雪松走来。她是来检查自己前天布下的陷阱的,最近苜蓿草长得很好,森林里的野兔天天加餐,她觉得自己也该加餐了。面对顾梦佳的精心策划,大自然也很诚恳地货到付款了——在离地面较高的一条雪松枝干上,挂着一只被吊死的兔子。它的脖子被一条粗绳紧紧勒住,肥胖的身躯在空中轻微摇晃着,一对又长又大的耳朵耷拉在腹间。顾梦佳绕到树的另一端,系在那里的绳子连着一组滑轮,她只用了些许力气就轻松抓到了那只肥兔子,今天的晚餐算是有着落了。她放下背包,抓着兔子的两只长耳从右侧背带穿过,然后再将这两只耳朵连在一起打成结。固定好猎物后,顾梦佳背上背包,再次朝森林深处进发。她迈开双腿,快活地奔跑在树林间,身后的兔子尸体跟着一甩一甩的,像极了女孩子都喜欢的那种毛绒玩具书包挂坠。…………………………在距离杀死兔子的天然绞刑架较远的地方,有一株参天巨树,在这株树树干偏上的地方,坐落着一间很小的树屋,屋下的树干上钉着几十块宽木板,宽木板的两侧有用藤蔓拧绞而成的扶手,这就是爬梯。顾梦佳顺着爬梯爬上树屋,她推开虚掩的屋门,将身体挤进屋子里。屋子很矮,只比她高出半个头,但凡马尾扎得高点就能直接撞到天花板。屋子里有一架很大的海航灯,灯架几乎占去了屋子一半的面积。顾梦佳在灯架旁蹲下,她仔细检查了灯的各个部位,在确认海航灯完好无损后,她从背包里拿出食物,开始吃午饭。顾梦佳一直管树屋叫灯塔,修建灯塔的红杉树高得像座小山,透过灯塔的窗户可以轻易俯瞰森林全貌,在这里架上望远镜可以直接看到城市内景。灯塔是老爹顾英俊修建的,他在修完灯塔后不久就到城里去了。临走前老爹自信满满地告诉她,只要自己想他了,就爬到灯塔上去,把海航灯打开,用灯语打出她想说的话,他会回复她的,说这话的时候,顾梦佳6岁,顾英俊28岁,时间为2093年。事实证明,顾英俊高估了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地位,他在家中的存在感本就跟乐事薯片里的空气一样,再加上这么一走,不出三天顾梦佳还能记得他姓甚名谁就算是父女情深了。在上演了一年的“爸爸去哪儿后”,某天,顾梦佳在雪松下的陷阱那接受完大自然的馈赠,准备把猎物做成一次性背包挂件时,那兔子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对准她的手就是一口。尽管不是很疼,但突如其来的惊吓令顾梦佳不得不松开手,兔子于是顺势摔到了地上。刚一落地,那兔子便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顾梦佳跟在后面穷追不舍,一人一兔在森林里上演“速度与饥饿”。在进行了三分钟的人体极限挑战后,顾梦佳看准时机,趁兔子不备一个绳套甩过去,那套圈不偏不倚,正落在兔子的脖子上,顾梦佳马上把抓着绳子的手用力向后拽,套圈瞬间收紧,死死地勒在兔子的脖子上。顾梦佳迅速将绳索拉向自己这边,把逃跑的兔子又一点点拖了回来。那兔子到她手上后还挣扎了几秒钟,之后它头一歪,腿一蹬,死了。顾梦佳无所谓地耸耸肩,她把兔子拎在手里,然后环顾了下四周,她忽然发觉面前矗立着一株自己从未见过的巨大的红杉树。那株树的树干极其粗壮,属于几十个人都合抱不住的那种。红山树的树叶并不茂密,有的地方甚至稀稀疏疏透着光,但是长得却非常整齐,没有修剪却胜似修剪。这些树叶从下至上逐渐减少并拢,直至树顶合成一尖,从远处望去,这株树本身就像是一片巨型树叶,亦或者像是一双合十祈祷的手。在树干偏上接近树冠的地方,有一间小而矮的树屋,屋上安了一扇木窗,透过木窗,顾梦佳看到里面有一架很大的海航灯。树干上还钉着一排用木板和藤蔓做成的梯子,梯子直通树屋。顾梦佳对这间从未见过的小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把死兔子捆在腰间,抓着藤蔓扶手一点点往上爬。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梯子有好些年头了,撇开某些腐烂的藤蔓枝条不谈,光是那生锈不牢靠的钉子就足以要掉她半条命了。顾梦佳十分肯定她脚下这件拙作出自犬父之手,但她绝不承认这是老爹两年前建的,就冲这豆腐渣工程都自愧不如的质量,别说两年前了,说是两百年前建的她都信。顾梦佳花了追兔子十倍的时间才勉强爬上树屋,她“哐当”一声甩开木门,一屁股瘫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此时正值春季,夕阳将至,屋内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冷风时不时地由木窗往里灌。顾梦佳打算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她把死兔子和背包放在地上,然后起身锁门窗。就当她准备把窗户关上时,她忽然注意到了放在窗户前的那架海航灯,海航灯旁边的地板上还随手扔着一本书,书名是《海军灯语大全》。直到这个时候,顾梦佳才想起老爹和自己的约定。借着太阳下山前的最后一点光,顾梦佳学会了所有的航海灯语,当夜空中闪烁起今晚的第一颗星星时,她把木窗打开到最大,将灯头对准窗口,然后摁下了开关键。无尽的黑夜中,一束温暖的橙红色光芒由林海启航,朝着远方的建筑群破浪而去,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光芒最后落在了城市的边缘地带,透过薄纱般的迷雾,几座堡垒般的建筑在星空下若隐若现。借着刚刚学会的灯语,顾梦佳控制着灯光时间长短,对着远方的城市快速打出一个词——“你好”。橙色光芒在两地之间有快有慢地闪烁着,打完最后一个字母后,顾梦佳关掉开关,守在海航灯旁,耐心地等待着老爹的回复。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后,一束较为暗淡的、但依旧是橙红色的光芒透过木窗照进了漆黑的树屋里,小屋立刻变得明亮起来。有些瞌睡的顾梦佳赶紧打起精神,从地板上爬起并走到灯光前。那束光在屋内的墙壁上快慢相间地闪了几下,结合灯光闪炼的时间和刚才学习的灯语,顾梦佳轻松翻译出了那句话——“久等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