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申报通过,程丹若顿时精神大振,暂时忽略了家有小孩儿的烦闷。
她已经为妇产科筹备许久。
教材写好了,和太医院的合作也还算顺利。
目前,大家在牛痘一事上有共同利益,她只要名,好处(主要是太医院新增的编制、种痘的利润)基本都分了出去。
太医们赚得多,宦官们也借此掌握了门技艺,双方最近在为皇家特供的事明争暗斗,对她都很客气。
尝到了好处,就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和她翻脸了。
万一人家转头就拿出更好的疫苗,他们的生意还怎么做?
是以,筹备妇产科,太医院算是已经默许。
程丹若想要的显然不是默许。
默许又什么用,他们可以翻脸不认人,女医昔年也辉煌过,出过几个备受宫廷喜爱的女医,还不是无声无息消失了?
争名夺利容不下善心。
这回,她要的不是一个暧昧模糊的妇人科,而是太医院下辖的独立部门——妇幼局。
收编女医和稳婆,定期培训,未嫁女子能进宫入司药司,替皇室服务,已婚女子宫外行走,可照常做生意。
听着像是异想天开,其实不然。
宫廷中有类似的群体,即是女轿夫。
女轿夫是女户,其家庭也有男性,只是不征收徭役,免掉杂差,且有赏银,平时遇到婚庆典礼之类的场合就进宫干活。
理论上工作不少,用女轿夫的不止妃嫔,公主、宗女、女官出行,都需要女轿夫上班。但是,实际却有些出入,不知从何时开始,女轿夫逐渐被内侍代替了。
虽然阉割过,可男性的生理特征更有优势,活儿就难免被抢走。
相较而言,女医就有好有坏了。
好消息是,只要男女大防还在,女医稳婆就不能被男性取代,坏消息是,古代女性的职业之路不断走下坡路,眼见快成夕阳余晖。
程丹若知道,今时今日,她提出一个想法,只要符合统治者的需求,就很容易被实现。但这也意味着,它随时会被当权者取消。
她希望走得踏实一点儿,也让别人没法挤占。
思前想后,定下几个粗略的想法。
首先,绝不大动干戈,引人注目,最好悄咪咪就给办了,省得出师未捷,先被道学家一顿批判。
因此就不大张旗鼓地找人了,劳民伤财,反正宫廷会有采选。
小选是选宫人,都是在京畿挑选普通人家的姑娘,到时候,提前截胡一批识文断字的就行。大选是选秀女,这就不能截胡了,得等皇帝挑完了,如有合适,就征为女官。
这可不寒碜,薛宝钗进宫也就是个女官。
原本的女官采选更不能放过,不过,这样的“漏”注定很少,届时特事特办。
采选出来的女医,无意外是未婚,她们需要学习三年,进宫服役。
程丹若已经给她们规划好了,先在安乐堂给宫人看病,积攒一些经验,之后为妃嫔调养身体,或陪伴生产,成为高端医护。
待年满二十五岁,如有意愿者,可出宫嫁人,之后在妇幼局当差,每月可领一份俸禄,并免除家中差役。再当五年差,满三十岁允许退休。
这个条件应该不算苛刻。
如今的宫廷,一旦征为宫人,除非额外恩典,否则终身不能回家。
安乐堂里老迈的宫女,与太监对食的妻子,都是这缘故。
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嫁人,于宫人而言具有不小的诱惑,三十岁就能退休,显然也不算苛刻。
且平民百姓家有各种杂差,从造桥修路、运粮食、疏通河道,应有尽有,年限可比
这个长多了,只不过通常被征召的是男性。
能够免除杂差,男性劳动力就能在家种田,程丹若希望这样的福利,能让源自家庭的阻力变小一些。
当然,假如满二十五岁不愿意出宫,也可以继续留在宫里,根据皇帝的旨意,或去妃嫔身边伺候,或随公主出嫁,或赐给藩王妃、命妇治病调养。
这是采选女子的升职路线。
从头培养的好处是忠诚,缺点是时间长。
过渡时期,还是不能放过民间的稳婆,太医院登记的簿子,麻烦直接转给妇幼局掌握,每月培训两天,给点赏钱。
程丹若对此没什么把握。
照理说,精进技艺还能拿钱,大家应该不会排斥,且现在人人都知道,她的妇产知识是最好的,学过和没学过的,达官显贵肯定倾向于学过。
但老百姓的想法是很难捉摸的。
她们或许嫌麻烦,或许怕本事不够露怯,或是没去过号称去过了……都难说。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其次,就是课程,这没什么好说的,《妇育指南》就是教材一,再加点诊脉和辨认药理的知识,急救能掺就掺,反正尽量塞。
最需要斟酌的是编制问题。
御医正八品。
天花板显而易见,只能九品,和惠民药局一样,设立大使一人,副使一人,再有不入流的医官、医生、医士三个等级,凭考试成绩晋级。
官小不怕,有正儿八经的职位和编制才是最重要的。
比起之前笼统的女医稳婆,现在看起来正规多了。
程丹若拟完奏疏,再次递上去请皇帝批复。
皇帝朱批:准,令司礼监督办,程夫人以照料皇长子为要。
程丹若:“……”
总之,部门就算是成立了。
司礼监很会揣摩人心,找到一处内城里,皇城边的一处两进院子,将其作为妇幼局的地址。
这样宫人进进出出方便,不用和太医院的人打交道,又有独立性,看着就是一个单独的部门。
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
她十分满意,再次说服自己,皇帝再烂,毕竟是个能给项目的老板。八壹中文網
对他儿子好一点,这可能是未来老板。
程丹若做了会儿心理建设,端起完美的面孔,去东院探望皇长子殿下。
皇长子一岁四个月,说可爱确实正处于小孩比较可爱的时间段,尤其不需要她把屎把尿照顾,平时抱出来就是白白嫩嫩的,看着很讨喜。
但她刚到门口,这小家伙就赏了奶娘一耳光。
小孩不懂事,打到大人不是事儿,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大为无语。
“打得好,殿下的手真有劲儿。”旁边的奶娘笑眯眯地鼓励。
挨打的奶娘脸颊微肿,却也附和地笑:“谢殿下赏。”
程丹若立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头一次深刻意识到了,“奴颜婢膝”四字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产生了一丝疑虑。
这孩子真的不会长歪吗?
他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能明白什么人和人之间没有本质差距吗?
对是非对错有没有概念?
“程夫人。”门口的太监发现了她的踪迹,忙出声请安。
奶娘们空手的顿了顿身,抱着孩子的一动不动,只扯出笑脸:“程夫人来了。”
程丹若收回思绪。
现在考虑这个太早了,也没什么意义,说得好像她能插手一样。
“我来抱吧。”她伸出手,想掂掂孩子的分量。
奶娘道:“殿下又沉了,还是老奴抱着稳妥。”
意料之中。
程丹若没强求,转而提出要求:“让孩子走两步我看看。”
“殿下不喜欢走路,一放地上就要哭。”奶娘柔软地顶了回去。
生母和姨母,傻子都知道应该听谁的话,她并不怕触怒这位命妇,只要恭妃娘娘觉得她养得好,宁国夫人又能如何?
程丹若却神色不变,还是说:“他该学走路了。”
奶娘低眉顺眼:“奴婢不过是个下人,听主子吩咐办差罢了。”
“该学走路了。”她语气坚决,“十六个月,不小了。”
奶娘微微变色,却还要争辩:“皇长子不爱走路,奴婢也没有办法,再说了,殿下尊贵,天家又不是平民百姓,盼着孩子早早下地干活,小人家伤了骨头可怎么好?”
程丹若不理他,继续提要求:“他必须学走路,殿下身份尊贵,更该自小严于律己,否则今后开蒙读书,如何坚持得下来?”
奶娘还想说什么,可她没给机会:“回宫前,要让殿下自己走一段路,我每日过来查看成果。”
又看向怀中转动眼珠的皇长子,“大郎,好孩子要学会自己走路,别怕摔跤。”
皇长子扁扁嘴巴:“不!”
“必须自己走。”她不容置喙,“你是大孩子了。”
皇长子去看奶娘和宫人。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说话。
“夫人,殿下还小,何必勉强他?”奶娘接收到皇子的信号,忙表忠心,苦苦劝说。
程丹若:“那你进宫去,问明陛下或恭妃娘娘,不走路使不使得,若使得,你们尽管抱着。”
这话一出,她们便不敢吭声了。
小孩子一岁多,当然能走路,要是教好了,回宫陛下和娘娘看见也高兴。
唯有奶娘不大高兴,她身强力壮,抱皇子最稳当,皇子平时要抱一定会选她,若是会走路了,她这份特殊也就湮灭众人。
她不高兴,另一个奶娘却觑见了机会,忙应承:“是,奴婢们知道了,一定好生教导皇长子。”
抱孩子的奶娘登时冷脸。
这些眉眼官司,没有逃过程丹若的眼睛。
她懒得管,皇长子和她亲不亲无所谓,但要是发育得慢了,皇帝问罪,她也不想背锅。
“大郎,要听奶娘的话,自己走路,多吃饭,少喝奶,你是大孩子了。”
程丹若象征性地关照两句,待够一刻钟便走了。
回到了自己屋里,二话不说揪起麦子,掏剪刀剪爪子。
麦子蹬后腿挣扎,被她打了一嘴巴。
“安静。”她拿布包住猫咪,给它修爪子。
麦子睁圆眼睛。
程丹若“咔嚓”“咔嚓”剪断指甲。
谢玄英回来,恰好见着她这样子。春日阳光融融,她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日影斑驳疏朗,照得面容别有一番温婉沉静。
他安静地立了会儿,等麦子剪完指甲,如蒙大赦开溜,才开口:“怎么了?”
瞧着心情不大好。
“没事。”她把剪刀丢回簸箩,“平复一下心情。”
平心而论,大郎不过是个十几个月的孩子,不懂是非好坏,完全凭本能做事,他没有错。只是处于这样的环境,通常能忍受的小孩淘气,也变得难以忍受。
大郎不讨厌,皇长子讨厌。
“大一点就好了。”谢玄英宽慰。
礼仪中有三父八母之说,既然丹娘抚养过皇长子,怎么也算是半个养母,孝道之下,后半生少不了一份体面。
但他知晓她的烦闷缘由,并不多劝,而是挑了个轻松的话题:“说起来,今日有人劝我蓄须。”
三十而立,他今年虚岁也三十了,有些人家这岁数已经做了祖父。
按照时下的审美,他差不多也该蓄些胡髭,穿衣打扮往稳重超逸的风格靠拢。比如说,红色是公服可以穿,深绿的常服也不错,可浅红橘绿最好不再上身。
然而,程丹若掀起眼皮,异常果断地拒绝了:“不行。”
“为何?”谢玄英摸摸下巴,故意逗她,“稳重些不好吗?”
“不为何。”她道,“你敢这么做,我就——”
“就什么?”
程丹若思考了一分钟,斩钉截铁道:“分床。”
谢玄英怀疑她夸大其词:“何至于此?”
她瞥他一眼:“我接受不了外甥变世叔。”
谢玄英心头一塞,更接受不了:“谁是你外甥?”不等她摆事实,又道,“不许再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