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急急地开始下,像要淹没每一条街道。
楚亚明明心疼得慌,却硬生生听见自己在回答,“我他妈怎么可能想你”,“手滑点错了本来想打给别人的”,就像说话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某种意义上,他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达。
不然的话,他和路沨的孩子可能都已经上小学了。
“好好好,不想我也没关系。”路沨的音量听起来弱了不少,但也不忘逗他,“就是我会受点伤而已——铁骨铮铮vpl第一猛男,扛得住的。”
“我……”楚亚催促自己,快说你担心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说你心疼得浑身难受,说你现在就想亲自用身体安慰他——可是,喉咙里的声音就他妈没对过。
楚亚说:“那、那我挂了。”
“嗯。”路沨深吸了口气,连说话都很勉强,大概也没多余的力气再逗他,只说,“你早点睡,挂了吧。”
焦躁的雨点打在落地窗上,楚亚跟哑巴了似的发不出声,等他怔怔地反应过来时,自己还真抬手把电话给挂了。
于是回神的瞬间,楚亚就只想剁了自己能吃饭能撸管的珍贵右手。
一道亮光划破夜空,他脸朝下趴到床上,跟条没水的鱼似的胡乱扑腾,绝望到了极点,甚至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我在路沨身边就好了……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身体的运转机制,话虽然说不出口,但人却挺被动,如果能和路沨面对面,这会儿他估计已经在投怀送抱安慰对方了。
但没办法,他只能拨通主教练崔雪致的电话,找对方问清楚路沨到底如何了。
“比较严重,在医务室了。”崔雪致也难得严肃,跟他说了很多他之前不了解的情况,“我一直让他好好休息劳逸结合,他总是不听,太争强好胜,还觉得都是自己的责任——像他这么搞,有时候一天10几个小时不睡觉,哪天猝死了谁给收尸?”
“战队现在没别人想的那么动荡,就是因为走的正是死路。”
“队员心态都不错,国内比赛还能咬牙打,但以后还有预选赛和世界赛,风险有多高你也清楚——就算是国内冠军战队,走出赛区门也可能直接爆炸,到时候观众是要剥夺队员呼吸权、让他们从太平洋游回来的。”
“还记得亚洲邀请赛上拿亚军季军的两支韩国战队?回去就组了新队员没事约我训练,我都不敢随便接,怕影响队员心态,尤其是路沨,感觉他拿不到第一会吊死在战队门口给我看。”
“你打过fps职业,应该也知道欧美赛区的总体实力比亚洲强点,所以每次跟他们约训练赛,都是我们去配合他们的时差,对队员作息影响也挺大……路沨比谁都累。”
楚亚走到落地窗前认真听着,目光逐渐沉下。
崔雪致说的这些,确实也符合他在职业圈时的记忆。
观众能看到的东西一向有限,职业战队通常也没有专业团队时时帮着选手卖惨,选手自己,就更没有兴趣亲口说累不累了——“努力”两个字,在电竞圈读作“矫情”,只有战绩才是唯一能让选手说上话的东西。
目前i.s战队的3打4战术虽然执行得很好,但却是几个队员牺牲自己硬抗下来的,隐患也一直存在。
易晖南心不在此,轮换的新人又天赋实力经验皆不足,如果去世界赛做首发,出事概率基本100%。
毕竟,打国内比赛,某一环弱点还能糊弄,但打世界赛,却绝不能有任何突破点,否则被人抓住就必定致命——这种教训,在电竞史上可以说能随便列出100页不带重样。
目前强点的职业选手都合约在身,i.s战队要求又高,楚亚身在教练组,自己都觉得,只能把自己搞进队解决这个问题。
“妈的……”
所以他在窗前站了很久,每一声雷鸣都像在提醒他,你的心其实还在躁动。
否则你当年就可以一走了之,更别提打什么直播、做什么临时分析师——你缺钱不假,但全国还有好几个高薪城市,离开这,你一样可以送外卖月入一两万。
隔壁就有苏有杭,满足这样的薪酬同样轻松,只要两个小时,你就可以和从前的战队、现在的路沨,直接说再见。
但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依然没有走?
***
雨一直在下,楚亚握着手机,屏幕上始终是路沨的号码。
他坐下来靠着窗,想起儿时同样的雨夜,也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和游戏结缘。
***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跟现在没多大区别,是个不良少年、网瘾混混,或者黑网吧老大,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他说不清自己的父母究竟是哪个级别的反派——反正他们在一个雨夜里干坏事却出了意外后,小县城的地方电台是循环播报了这事两个月。
后来他就吃百家饭长大,也是个没有感情的酷小孩。
如果可以给个称号的话,他觉得自己应该叫嗜血﹎殺丶神。
他记不清自己干过多少坏事了,但其中最聪明也最失败的一件,却时时刻印在他脑海,不论过去多少年,也很难忘掉。
——开场的设定是,他11岁,互联网开始迅速发展。
新版的qq一经上线,就连带着qq秀、qq宠物、各类qq游戏也开始特别流行,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学生,更是主要用户之一。
不夸张地说,那年头只要你上网,就能看到1块钱充值100q币的初代充值诈骗广告。
好在计算机老师发觉这东西在学校里悄悄流行,便教了同学们怎么防备骗子——真正正规的充值渠道只有三个:现金,买卡,或者用座机给腾讯充值热线打电话、直接从话费里扣。
十一二岁的小孩,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
所以没多久,其他同学跟家里撒撒娇、考考高分,逐渐都换上qq秀、开始养qq宠物了,唯独楚亚在微机课上申请的帐号上光秃秃一片,一点排面都没有。
于是,班上的同学又跟平常一样开始笑他了,甚至都不让他加入他们的“家族”。
作为一个坏人的儿子、将来的冷酷罪犯,小小的楚亚觉得很丢面子,所以他没两天就开始琢磨,如何才能实现自己的“贵族”梦想。
首先,他得拥有一套qq秀,还得是带发光大翅膀、闪瞎全场的那种,然后,他要往游戏里充值买.枪、买车,做战场上、赛道里最刚的小学生。
但问题是,他根本就没钱——q币充值需要1:1的人民币,现金和买卡这两条路都走不通,11岁的楚亚便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瞄上了第三条路:座机充值。
那会儿手机远不如现在普及,大街小巷的杂货店、粮食烟酒铺都提供收费的座机给人用,所以他只需存个两毛钱的话费,就能到店铺里假装要打电话,然后拨给腾讯充值热线,一摁就是10块20块的巨款,毫不手软。
很多大人还没小孩儿懂这些“因特网”上的流行,一忙起来更注意不到他在摁什么,他干了三四次都没失手。
而且他还一路观察琢磨,把一家叫“隆兴副食”的店定为了主要目标。
不为别的,就为店主是个跛脚的残疾人。
整个店就他独自在经营,还带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很容易分心。
而且,那家店还卖一种昂贵巧克力,楚亚看班里几个有钱的同学吃过,价值6块钱,是一笔他付不起的巨款。
那时他们分给玩得好的人,故意也分给他,放到他手里时却只剩空的包装——看他从忐忑到高兴再到双眼发红,他们都很开心。
所以他打算从这家店顺手牵羊、一箭双雕,反正店主瘸腿,就算发现,也追不上他。
——要不怎么说他是坏人的儿子,很多东西,都要靠天赋的。
于是在某个放学后的黄昏,楚亚背上书包等到天暗,便自信满满地去了隆兴副食,直接下手。
给了三毛钱后,他拿起座机驾轻就熟地充值了20块,临走还伸手抓了两块巧克力塞进书包,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淡定得不像个十来岁的小学生,也不像第一次偷东西。
那个30岁左右的老板正抱着小孩儿搁柜台那边算账,以为他只是在打电话,自然什么都没看到。
楚亚眼见得逞,大摇大摆准备离开,但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道却攥住他的手腕,一把拉住了他:“你在干什么?”
心跳声骤然放大,楚亚一懵,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完美犯罪计划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老板抓不住他,但店里其他顾客可以抓得住他。
果然他一抬头,就发现面前的小青年拿着包刚要去付款的烟,正眼神厌恶地看着他。
他知道不好,立马一口咬在那人手背上,拔腿就跑,但很不幸,不出30米,他就被逮了回去。
“黎哥,这小孩儿偷你东西呢。”抓他的小青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甩进了店里,“你看看那边是不是少什么了。”
那种巧克力挺金贵的,货架上总共才摆了5块,小青年的话让楚亚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睛也本能地一红,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跑不掉了。
店主一瘸一拐地过来仔细检查了一下货架,目光不由看了看门口的两人。
很明显,他已经发现巧克力确实少了。
所以在小青年嫌恶的质问里,楚亚把头一低,狠狠地咬紧了牙关才强忍住没哭。
但意外的是,店主没有先追问巧克力去哪了,反而先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问:“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在附近吗?”
楚亚软软翘翘的睫毛一颤,突然只想挣脱:“我没有爸爸妈妈!你放开——”
小青年当然也不可能放:“还不承认是吧?你书包拉开看看——”
楚亚的眼睛红透了,拽过书包单手护在怀里,死活不让他翻不说,还用力踹他的腿,现场表演了一段熊孩子耍泼。
“你——”小青年作势要动手,店主赶紧把烟摁他怀里,说,“春儿,烟你拿着,我来处理啊。你先去陈叔那儿打牌——他们缺人,刚才还叫我我走不开,你赢了请我喝酒。”
两人推脱了一下,楚亚又想趁机跑,却还是被小青年一把攥住,稳稳送到了店主手里。
店主虽然腿是跛的,手却有劲,他实在挣脱不掉,也没了刚才紧张的模样,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看店里真没人了,店主才问:“小朋友,你刚才打电话是在做什么?”
楚亚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他其实看见了:“你管我?”
“你是不是在充值啊?”店主却笑呵呵的,把他拉到收银台边,说,“其实哥哥自己也充,不过,哥哥的确没想到你这么小,还真有这个胆子。”
……哥哥?孩子都能下地走了还自称哥哥??
楚亚觉得这位叔叔莫名其妙,于是撇开目光,破罐破摔不说话。
店主估计是喜欢自言自语,又问:“那……你是喜欢吃巧克力吗?”
反倒是楚亚不耐烦,直接恨恨地瞪过去:“不喜欢,但我的同学都吃过,凭什么就我没吃过?所以我一定要吃到!”
店主微愣,好像懂了什么,楚亚也察觉到他在思考,于是咬牙切齿地把脖子一横:“……你去告诉我们徐老师我偷东西好了,反正我也不想上学了!”
他豁出去了,连被警察叔叔铐去坐牢都想好了,所以一点也不怕。
至于他的手为什么发抖,他不屑于解释,肯定是因为天气太冷。
“徐老师?”然而店主却笑起来,忍不住摸了摸他因为情绪激动而通红的小脸蛋儿,“哥哥不认识什么徐老师,而且,哥哥也没说你偷东西啊。”
楚亚疑惑地抬起脑袋看他,却马上想起来要厌恶地撇开脸,店主又道:“你看……哥哥要是不允许你拿,才叫偷,如果哥哥把巧克力送给你,就不叫偷了,对不对?”
楚亚重新仰起头,眨眨黑溜溜的眼睛,语气十分震惊和不解:“送给我?可是这个巧克力可贵了……要、要6块钱呢!”
但店主听完,却笑得停不下,还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拉着他往货架边走。
他很茫然,本来还想着溜,却在看到货架后的场景后,整个人都被震在了原地。
——里面还有整整两箱巧克力,什么口味都有,吓人得不得了。
毫不夸张地说,那绝对是他童年见过最壮观的场景之一。
“快冬天了。”店主很满足地看着脚下的货物,“哥哥还有很多巧克力,看到了吗?”
小小的楚亚被震撼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店主却一掷千金,弯下腰又拿了两块,放到他手里,说:“给你了。”
楚亚像拿着几块金砖,阵阵发懵,店主也炫耀似的,又一掀另外两块帘子,露出了里面的各种饼干、糖和干脆面,导致楚亚嘴巴都合不上了。
“看到没,以后你要是再想吃零食,就来找哥哥拿,好不好?”店主又捏捏他的脸,说,“别人店里的,都没有哥哥店里的多。”
楚亚愣愣地望着他,夜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门口,忽然就让他的鼻子有些发酸。
他隐约明白了店主的意思,却又没有全懂,便只能杵在哪儿,甚至都忘了要点头。
店主的儿子小小一个,在旁边歪头看了半天,居然把嘴里含着的棒棒糖都拿了出来:“这个糖糖给哥哥~”
“奇奇。”店主转头蹭蹭儿子的脸蛋儿,“吃过的糖不能给哥哥吃的,知道吗?”
楚亚回过神来,局促地握紧了手里的巧克力。
奶声奶气的小孩儿皱皱眉头“噢”一声,很可惜地把棒棒糖塞回快要流口水的嘴里,又一下想到了什么似的,啪嗒啪嗒跑到货架前,拿了自己唯一能够到的一包饼干:“哥哥给你。”
楚亚没反应过来,刚木讷地接过饼干,就被店主一把抱起——对方承受他的重量有点吃力,但还是把他带到了收银台边的电脑前:“充值了以后要玩什么?哥哥带你玩?”
“有没有在别的店里充值过?明天带哥哥去找他们——这条街的老板都是哥哥的朋友,不用怕,好不好?”
面前的屏幕逐渐模糊,楚亚只记得自己指向界面上画风挺卡通的游戏,点了点头说,好。
对方摸摸他脑袋,还特别自信地一笑,就像每一个年近30也依然幼稚的大男人一样,跟小学生也能较上劲:“不是我吹,就这列表里所有游戏,你没一个打得过我~”
***
窗外的惊雷还在持续,is战队基地里,崔雪致刚挂了和langhuay的电话,宁锡元就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看他:“路沨的情况很严重?”
“是很严重啊。”崔雪致知道他想说什么,“突然就头晕站不稳,东西都看不到了,还不严重?”
“讲道理,睡眠不足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我打职业那会也一样——医务室打一针休息会儿就能好,大老爷们儿有那么娇贵?”宁锡元拧眉,“你他妈说得像小沨快死了。”
他俩就坐在医务室外的休息区,崔雪致担心地往里看了看,嘴上却轻松:“注意区别啊,你打职业的时候那叫被自己菜到睡不着觉,但咱们小队长是天生强大、倔强又脆弱,你说,哪个少女看了不心疼?”
“……嘁。”宁锡元回,“真要问起来,小沨自己会解释没什么大事的。”
“所以?”崔雪致却搭住他肩膀,“所以只要小沨说自己没大碍,咱们新来的分析师就会觉得,崔教练说的才是真话——所以完了,肯定更心疼了,再所以,今晚他就会哭着睡着,三天之内必找我们要合同签约入队。”
“……”宁锡元瞥他一眼,“……你个畜生。”
崔雪致叹口气,揽着他肩膀进去看看:“……我也是没办法。”
医务室内,路沨坐在沙发中间闭目养神,透明的管子连接着他经脉突起的手背和吊瓶,崔雪致走过去坐下:“还浪吗?”
“有毒,不浪了。”路沨没睁开眼,手却偷偷调快了吊瓶滴速,“……不会影响明天比赛吧?”
“你还想去比赛?”崔雪致说,“那明天别来医务室了,我直接给你送到殡仪馆。”
路沨不说话,崔雪致便低头把滴速重新调慢:“这周休息,别上了,我安排其他人去。”
“不行……!”路沨却稍微激动,好一会儿才默默抓住他袖子,“雪哥,现在比赛要是输了,舆论肯定不好看,而且,这周周决赛在广州打……”
崔雪致懂他的意思——van-4国服大本营位处深圳,于是之前的杯赛、活动只要去珠三角地区,都更倾向于选择深圳——所以同为超一线城市,隔壁广州的粉丝经常玩笑说要去深圳总公司门口打滚不起来,现在终于等到vpl联赛在广州也选定了主场馆,当地的观众自然非常热情,所有的赛前筹备都早早做好,一些男粉甚至激动到了要带个鼓去现场搞气氛的地步。
要是这周路沨临时不上场,看点少了大半不说,他们肯定也会异常失望。
“你听话,周决赛是打轮流,下次还有机会。”崔雪致轻轻拍了拍他手背,“到时候我让官博发个抽奖,凭广州场门票参加,粉丝肯定能理解的。”
路沨垂着脑袋不说话,半天才认命得艰难:“好。”
崔雪致看他这样,也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上学的时候是高材生,凡事都喜欢做到完美,但有时候我想告诉你,玩竞技这行,从来就没有尽善尽美这一说。”
“……不。”路沨却不听他的,“我就是要上天。”
“……那也得等下周再说。”崔雪致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我争取让你把他娶进队啊,如果能成功,以后也不至于这么累。”
“……”路沨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你不会是去跟他乱说了吧?”
这个他指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崔雪致摊手:“没有啊,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路沨真急了,“他这个人没脑子的,肯定会担心得胡思乱想——”
但刚一话毕,路沨又有点尴尬:“咳,我的意思是,他现在也是战队一员了,会担心这周的比赛。”
“是吗?”崔雪致却弯起眼睛,“聘礼准备好,别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
这一夜,i.s战队平静的湖水下,总算有了一些涌动。
路沨回了寝室,室友易晖南不在,所以周围空荡荡的,他一躺下,疲乏的身体就不再运转,只有脑海里还能不断出现同一个人。
他的楚神。和他素昧平生,却第一个觉得他当年的病不是矫情的人。
***
chuy说:【你爸对你这么严格的?】
那时路沨和chuy在私信里聊了有一段时间了,某个雷雨天的夜晚,他独自关在卧室里——雨下得很大,夜逐渐深了,他听着若有似无的雨声,终于忍不住跟chuy提起了从前。
同样的雷雨天,曾经发生过很多刻印在路沨脑海里的事。
比如某个夏夜,哥哥高烧不退,家里也还没请保姆,小小的路沨便只能害怕得哭。
他抽泣着说:“哥哥你不要死,哥哥你能自己飞去医院么?”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哥哥能飞,因为哥哥总是跟他吹嘘,自己能变身奥特曼。
路潇也没多大,嘟哝了句“我、我是能量不够了,才飞不了”,接着他就没了声音,路沨又哭了半小时,才想起可以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为了防止走丢,他曾记过爸爸妈妈的号码,幼儿园老师也说,爸爸妈妈是小朋友们最好的保护伞,只要有他们在,任何困难都可以解决。
然而,等路沨总算爬上凳子打通电话,他们却双双告知小儿子,工作的事很忙回不来,还很快就挂断了。
他们的打算是,大儿子的年龄看管一下小儿子已经没有问题,却从没计划过,出事的是大儿子怎么办。
窗外响起雷鸣,路沨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突然便无助得感觉天直接塌了。
后来,是四叔闻讯赶来抱起路潇去医院,并嘱咐路沨好好在家里待着不要乱跑。
小小的路沨很听话,只是坐在客厅窗前的地板上,看外面的大雨。
或许,那是他第一次隐隐意识到,自己心中大如整个世界的父母,其实并不想无所不能。
他们是大人了,他们有自己的世界,所以路沨曾认定,他和哥哥才是真正可以互相依靠的人。
***
但后来,他还是不得不离开了路潇的保护,变得越来越沉默。
中学时某个补课没带伞的周六,雨实在太大,撑伞都挡不住,于是住得近的同桌便邀请路沨到自己家玩——也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网络游戏。
——红及一时的射击游戏cs(反恐精英),各色枪支对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都极具吸引力,但它却也是老师口中的电子鸦.片和洪水猛兽。
可离奇的是,他居然发现,同桌电脑里的cs,是对方父亲主动同意装的。
这简直超出了路沨对世界的认知,那个叔叔却笑着揉揉儿子脑袋:“我是怕你小子眼馋,还没成年就跟人跑去网吧打游戏怎么办?所以还不如就在家里玩,你老子还能看着你,让你控制点时间——对了,别给你妈知道啊,我怕她把我们爷俩都赶出去睡天桥。”
“爸你不是说我下次考进年级前两百就跟妈直说嘛。”同桌一通抱怨,叔叔则笑得有点尴尬:“这不是我前天在厕所偷偷抽了一根,被你妈发现了吗,她正好在气头上,所以……你下周月考恐怕得考进前一百才行了。”
同桌居然不惧怕父亲,还正面抗议:“说变就变这不科学吧——”
叔叔见状只好回答“那我过两天给你妈买条项链,再跟她好好保证保证”——父子俩做贼似的合计、如何才能让妈妈同意儿子每周末玩两三个小时游戏。
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场景,路沨却坐在那儿,逐渐听得有些出神。
他曾看到人在网上说:从小我父亲就代表着绝对权威,他身材高大、不听道理、令人恐惧,随时都可能使用暴力,更不允许家里有任何事不顺着他,所以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有一个小孩,他的父亲竟然温柔、幽默、通情达理、偶尔会溺爱溺爱孩子,甚至还深爱着他的母亲,那他究竟会有多幸福?
路沨愣愣地想起这段话,居然在同桌面前不敢抬眼——就像他知道,答案或许就在自己眼前。
从那以后,他就和同桌越发熟络起来,偶尔也会和另一个男生一起,被约着去他家玩。
那是他第一次拥有朋友——路沨经常看他俩玩游戏,自己却高冷得不碰。
“你怎么不玩?”那个叔叔总是说,“小斌,宇泽,你俩欺负人啊?”
路沨也总是沉稳地回答,没有,自己只喜欢看。
两个同学玩笑他“我们年级第一洁身自好,都是靠意念打游戏的~”,直臊得他忍不住跟他们打闹了,他们才赶鸭子上架,让他也来试试。
那回月考,小斌刚好考了202名,据说他回家闷头做了一晚卷子,他妈妈便嘴硬心软,没跟父子俩计较这些,还经常准备水果招待孩子们。
大半个学期过去,路沨总共就玩过三局完整的游戏,但又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一直忙于工作的路成业却不知在哪听说了这件事,还直接找到小斌家里来,进门就一把拉过他,气得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连串动作几乎堪称熟练,两个同学都看呆了,小斌父母也连忙拉住情绪激动的路成业,实在劝不住了,两个中年男人便直接在楼道里吵了起来。
小斌爸爸说:“男孩子10多岁是最敏感的时候,你怎么能当众打他?”
路成业看得出来这家人条件不错,却不如路家,至于他们的孩子,那就更不如路沨了——所以,他的声音比对方更大:“你们怎么教育的孩子,带着我儿子打游戏?!难听的话我不想多说,请你放开我儿子。”
小斌爸爸把路沨护在身后,就像动物爱护着同类幼崽的某种本能,但路成业仍旧生拉硬拽把他带走,还留下一句“你们也就只能教出差生了”。
楼道里,小斌爸爸激动得吼了句“1400多人我儿子200多名成绩这么好怎么就差生了!”,路成业把路沨拉进电梯,气还没消:“听到没?他儿子200多名!以后也就能考个普通211!”
他嘲笑的意思溢于言表,路沨却安静地站在一旁,开口像是也想要讥讽什么:“我这次年级第2,差第一名40多分。”
楼外的雷鸣声密集起来,路成业的脸色刹那间一变,显然也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但路沨却习惯了,只是低头自嘲地笑笑——果然,路成业立刻开始斥责“你还有脸笑”,从此路沨便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有朋友了。
一样的雨夜里,chuy听他讲了这么多,却没怎么抓住重点。
【卧槽你能考年级第2??】
【那你毕业来上海读大学吗我请你去看东方明珠?】
说着,chuy又瑟瑟发抖:【噢不对……你应该是去读北京的学校吧】
路沨回了句“或许吧”,chuy问:【那你就没再跟你朋友联系了?】
路沨说:【不在一个班了,我爸也不允许。更何况我爸当着人父母面骂人差生没家教,有点尴尬】
【他们估计挺讨厌我的吧】
【宇泽篮球打得好,他们有不少朋友,没有我,他们肯定能更开心】
chuy却想了一会儿,回他:【可是我觉得,你那个朋友既然只带你俩到他家玩,那在他心里,你们三个肯定关系不一样,或许还有很多事……你其实没发现】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你不如也抽空多运动运动,对你的病会有帮助】
路沨愣了一下,回:【什么病?】
他没提起过这个,chuy为什么会知道?
对方赶紧解释:【你别介意啊……你之前不是出现过不好的想法吗,加上你这些容易心情低落、觉得别人没了你更好之类的症状,所以我猜的】
【没关系的小兄弟,生病了就跟感冒打针一样正常,你有什么事就找我说,我有效apm(手速)300,专业陪聊,反正咱俩现实中也不认识】
【虽然我知道你是真的很爱我崇拜我】
【……】路沨无言以对,【大神,你是不是太自恋了?】
chuy的下一句话却与他同时发了出来:【我不是占你便宜啊,其实你把我当哥哥也可以】
这个词让路沨的睫毛颤了颤,一时不知道该往哪看。
哥哥?
对,他的哥哥,他分离了很多年、也思念了很多年的哥哥,终于回来了。
——踏上阔别多年的故土,20来岁的路潇眉目清俊、风华正茂,早已变得沉稳而优秀。
他总算从m78星云归来,却不再是路沨的奥特曼。
兄弟俩有着几岁年龄差,同样都聪明。
所以路沨也很清楚,对方回来后为什么没再正眼看过自己。
路潇那个白人继父,跟三任妻子一共有七八个孩子,哪儿会有一分钱留给血缘全无、人种都不一样的路潇,所以,路潇想要的,是路成业手里越来越多的钱。
而被视为阻碍的对手,自然就是逐渐长大成人的路沨。
***
“哥哥……”
路沨静静望着战队寝室的天花板,思绪一乱,他就总忍不住,想拨通楚神的电话。
活在世上有意思的事情不多,他还是想见他,想被他安慰,想被他保护。
那边明显秒接,却说:“大半夜的干嘛?打扰你爷爷睡觉了。”
路沨喜欢听他傲气十足的声音,不自觉笑出声来:“祖宗,我还以为你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呢。”
对方估计是懵了,一下吞吞吐吐:“我……我又没有想着你在打飞……不,你怎么了,我就要想你?”
但过了几秒,对方又终于憋到了极限似的,吐出几个字:“对、对不起……”
路沨耳根微红,哄对方别急:“小手都拉过了,还这么见外?”
接着,他侧了个身:“是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