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羽琛的输出,明显存在一些异常。
楚亚通过ob视角点开了所有数据,却忽然有些不太愿意去想原因。
他一闭上眼,耳边就是is战队几个队员的打闹和玩笑,一些本不该相关的旧画面也开始交错在他脑海,像在提醒他,有些记忆无法尘封,要是真能忘,他也不会在这里了。
***
夕阳洒在隆兴副食店门口,就像全世界唯一光明、温暖的地方。
小时候,楚亚偷东西不成,反而认识了老板黎烁阳,从此放学后,他便经常背着书包开开心心跑过去,找黎叔叔玩,或是躲在街角看看黎叔叔和他儿子玩就满足了。
那时,他明知道黎叔叔儿子不缺零食,也会尽量存点钱买一两个糖果过去,班里同学再嘲笑他吃不起巧克力,他都不再为所动了。
直到初中开始在郊区住校,他去店里的机会才一下变少,最多能在周末过去,适当玩玩游戏、看看比赛,并死不承认收费频道里的职业选手厉害——后来再去时,黎烁阳便送了他一些零食、名著、四格漫画和电竞杂志,说,自己要带儿子去市里了,店也已经卖掉,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
楚亚愣愣地,用尽全力才点了点头。
那天的晚霞异常灿烂,他书包里塞满东西,手里还抱了一大袋吃的,直到晚上8点,才独自沿着小县城里唯一一条河,走回了学校。
天边的月亮冒出来跟着他,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问月亮,你是不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所以只能一直跟着我?
从此,又只剩他和月亮了。
那个县城很落后,落后到时至2022年,也连一家快餐店都没有——在当年,网络和书籍就是小城孩子唯二能了解广阔世界的渠道。
通过黎烁阳留给自己的几本《电子竞技》,楚亚开始窥探县城以外的发达地区,对杂志里提到的iem大师赛、wcg世界电子竞技大赛以及电竞战队聚集地上海,都逐渐充满未知的向往。
初中毕业辍学后,老乡给楚亚介绍了几个能偷换年龄和身份打工的厂:温州的、厦门的、东莞的,他便选择了离上海最近的那个。
最初的打算,本来只是图方便,能去上海看看比赛,支持喜欢的选手。
但工厂里消息一向传得快,几个年轻的工友带他进了几次网吧,就开始三五成群地怂恿他:小朋友,你天赋牛逼的啊,要不要试试去打职业?
他连忙摇头,以为自己从来没想过要从事如此不稳定的行业,却在灭灯前翻出一本已经快要掉页的《电子竞技》,停住了目光。
杂志的最后一页,有黎烁阳写下的一句话:任何热爱都值得。
13、14年,正是中国电子竞技的分水岭。
在那之前,电竞战队花三五万买卖一个选手,就是震惊整个行业亲妈的天价交易,但随着lol(英雄联盟)国服全面占领市场、赤狼wolf战队杀入世界总决赛的冠亚军争夺,资本开始看到电竞的热度、争先恐后下场,一个行业也就此彻底改变。
三五万的买卖,一下变成了三五百万。
名震一时的赤狼战队lol分部就曾公开招募过新上单,但那时,楚亚却并未选择这个大热的游戏。
他怀着一腔赤诚,还是不顾工友们的劝阻,去了一个日落西山的老游戏打职业,只因为那里有他和烁阳哥哥共同的回忆,也有他曾崇拜过的前辈。
正常来说,任何老游戏衰落了,就不可能重回巅峰,这时候天才新人愿意加入,自然就是扶贫——于是成为职业选手的第一天,楚亚一个奖项还没拿,身份就已经是英雄。
只可惜,出身自带的扫把星体质依然没放过他——他待过三支战队,没有哪一次,他没跟队友反目成仇。
第一次,在那个1对1战略游戏里,他被奉为天才少年,享受过追捧,也顺利接到了一家大战队的橄榄枝。
游戏主要玩法是1对1单人竞技,但每支战队还是培养了多名选手,他去的,就是崇拜的前辈所在的队伍。
进队第一天,他就一直偷偷盯着前辈看,搞得对方逐渐耳朵发红,只能嘴硬玩笑他:“小朋友你想认爹就直说啊,正好我处男,体验一下当爹的感觉~”
那时,大他10岁的前辈对他照顾有加,甚至真跟养儿子似的自己掏钱给他买键盘,但后来,也是前辈对他说:这次半决赛正好我俩对打,你还是让我赢吧——你的游戏风格被韩国选手朴东元克制,他十有八.九进决赛,只有我可能赢他,今年我们不能再输给韩国人了,否则赞助商集体撤资,这个游戏在中国就彻底凉了。
楚亚消化了一下才懂,前辈想让他放水。
他一时难以置信,更难以接受。
至少,在他的理解里,这与最基本的职业精神背道而驰。
所以,纵然前辈和战队高层轮番对他做思想工作,他都不置可否,真到了半决赛和前辈正面相遇,他也并未放慢一分操作。
于是后来,没有顾全大局放水的他就险胜了。
半决赛一结束,教练便掀翻键盘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而后,整个训练室只剩死一般的沉寂。
决赛遇到韩国选手朴东元,他果然以微弱差距落败——对方用蹩脚的英语肯定了他的实力,他难以平复,还和对方约定下次再战,但前辈在后台迎接他时,却黑着脸对他冷笑:“年底我会宣布退役,你尽管试试,还能不能继续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
楚亚微怔,16岁这年,他迎来了自己在电竞圈的第一个噩梦。
前辈毕竟是一代游戏玩家的信仰,比赛输归输,真退役了,自然能洗白一切舆论,而拿到亚军的楚亚则成了罪魁祸首,收到过人身威胁、活动遭到过举牌谩骂、比赛现场被人扔过东西,赞助商撤资时,战队也与他彻底决裂。
那是家不错的俱乐部,说不上只手遮天,但拦他一个小选手的路问题还不大——他去不了俱乐部已经涉足的游戏,只能咬牙选择了某个fps(射击)游戏。
在第二支战队,他劫后余生,和队友还算推心置腹,但青春期的迅速发育却让他逐渐开始羞愧和怀疑,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女人。
到今天他都不知道,没有一开始就告知队友自己的这种怀疑,而只是尽量避开所有不该看的、不该碰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
那时他大致适应了上海的生活,开始犹犹豫豫地尝试上一些gay爱用的社交软件,又被各种约.炮信息吓得删app,后来,他只在战队附近的奶茶店认识了一个同性恋——当然,对方是les,不会找他约.炮。
那个姑娘从镇上到上海打工,年前开始卖奶茶,她短发齐耳、长相英气、打扮得土里土气的很中性,游戏玩得不错,是那种一看就是les的妹子。
挺剽悍的一姑娘,在游戏里刷喇叭跟人对喷,纹身快集齐一条花臂,抽烟喝酒一样没落下,战队的人去店里,她也经常请他们喝东西,没收过他们钱。
楚亚本以为,萍水相逢,队友们和自己一样,至少拿那个姑娘当朋友。
直到有一天,领队随口说了句:奶茶店那个铁t自杀了,你们知道吗?
面对这种消息,楚亚震惊得说不出话,但其他人却一个个嘻嘻哈哈,似乎没当回事。
“干嘛自杀?”
“我听说是她爸找到上海来找她要钱给弟弟当彩礼,她不给,他爸就打了她两巴掌骂她不男不女,所以当天晚上她就自杀了~就是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这周都没看到她。”
“可以啊,如果这是假的,那我希望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那是真的牛批~”
队友们好像都对世上死了一个铁t感到非常满意,唯独楚亚不敢相信地握紧鼠标,声音忽然有点发冷:“不管她平时怎么打扮……她都只是个刚满18岁的小姑娘啊?”
再不济,她也请我们喝过很多次奶茶。
但这群大老爷们儿却对一个小姑娘的自杀极尽嘲讽,反倒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着他。
就好像在对他说,你身为男人,居然没点天生的优越感?
“你怎么回事兄弟?”
“铁t也能叫小姑娘?又不能艹。”
“打扰了,谁告诉你不能艹?找女同你说不定还能双飞,不是美滋滋~”
他们聊得挺开心的,还试图让他加入这种玩笑,他却逐渐闭紧双唇,突然有些不认识朝夕相处的兄弟。
后来,他们无意得知他的性取向后,自然也开始用一种看病毒的眼神看他,很快把他孤立起来,要么不再理他,要么冷嘲热讽——他默默抽烟没说过什么,该打的比赛照打,依然是战队的核心carry点。
但跟他关系最好的室友,眼里甚至已经不止有嫌恶,还有愤怒:“你怎么回事就要当gay?你别有艾.滋吧我艹!”
其实,才十多岁的他,也是那个时候才肯定自己是gay。
只不过队友并不管这些。
直男曾天天跟他睡一个寝室,想起他原来是个gay,自然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到世界大赛开打,战队不和的传闻早已压不住,楚亚指望不了队友,靠一己之力也就拿了个亚军。
再后来奶茶店又找了个店员,依然是一副常见的中性打扮,室友便在他面前指桑骂槐地表示“怎么又来个铁t,我他妈巴不得同性恋都死”——对方只不过在表达不满,却万万没想到,楚亚只是被战队上下孤立,就会刚到直接解约。
并且,是自己付违约金。
手续过程短到难以想象,楚亚收拾东西走的那天,似乎在室友眼里看到了惊诧和转瞬即逝的后悔,但挽留之词谁也说不出口,从此,他们就真的断了联系。
走时,楚亚问:“你是不是真他妈希望我死?”
面前的人咬着烟,只低头骂了句“艹你妈b”,还气急败坏,带着恶意发给他多张艾.滋病晚期惨状的高清图片。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他走后,用匿名邮件给战队发过几次战术建议,但也没能阻止战队的成绩从此一落千丈,最终解散。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情形和眼前的is战队有些相似,所以最后的结局,他不愿回想。
易晖南那种货色就算了,至少他不希望,路沨和叶羽琛重蹈他们的覆辙。
所以再睁眼时,他还是忍不住拨通了崔雪致的语音。
一个电竞战队里,通常有多个分析师。
楚亚主要参与的是战术路线方面,而各项数据的分析则不强调游戏理解和经验,要的是毕业于数学、统计相关学科的专业人才,此前楚亚自然没插过手。
“但我还是想跟你聊聊羽琛这个输出数据。”唯独这一次,他对主教练说,“……有问题。”